蚁山
非洲的蚂蚁模样儿也寻常,只是略微大点,时常借着一段砍剩的枯树桩子做梁架,一点一点衔着土粒往上垒。一天一月,一季一年,千千万万蚂蚁抱着那样惊人的毅力,无休止地劳动着,年深日久,终于垒成令人惊叹的蚁山。用巴考的话来说:这简直是蚂蚁世界的摩天大厦。
巴考是个怪惹眼的人物。四十几岁,前胸挂着一排叮叮当当响的勋章。他挺着胸脯,老是整理自己那身褪色的旧军装,显得满有精神。他的黑头发每根都鬈曲着,鬈的那样紧,鬓角插着半支铅笔,也不掉。头一次看见我,他就用含笑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又不好先开口。有一天午后,正是喝茶的时候,我从外头回来,又发觉他那好意的眼神,便先跟他打招呼,问起那些奇怪的小山。
巴考属于那种性格:爽快而又多话,你问一句,他会不厌其烦地说一百句。他先告诉我蚁山是什么,接着问道:“是从中国来的么?”
我点点头,他就满脸是笑,伸出大拇指头连声说:“好!好!”随后又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我随英国军队到缅甸跟日本打过仗,看见许多中国人,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呢。”
我噢了一声说:“怪不得你得到这样多勋章啊。”
巴考整理整理旧军装的下摆,胸脯挺得更高,露出得意的神气,忽然又舒口气说:“勋章是得了不少,可惜不能当饭吃啊。打完日本后,我退伍回来,就失了业,流落街头,得伸手向人要着吃。当时像我这样失业的退伍兵不知有多少,饿极了,大伙聚集一起,一商量,都叫:找英国总督去!我们就一窝蜂似的奔着总督府去了……”
刚谈到这儿,一辆汽车开到大使旅馆门前停下,巴考照例走上去,打开车门,恭恭敬敬闪到旁边。车里走出个壮年汉子,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花衬衫,上头印着许多小野兽,怪里怪气的——我认得这是个叫吉茨的美国记者。吉茨柔声说了句:“谢谢”,往巴考手里塞个先令,轻轻走进旅馆去。这时旅馆门前车来车去,巴考忙着东招呼,西招呼,顾不得继续谈话,我就到旅馆的露天咖啡厅去等候一位非洲朋友。
吉茨恰好坐在我的对面。我一到加纳,对每个美国人都特别留意。我不能不留意,他们是我正在暗中角斗的主要敌手。请想想,我带着中国人民海样深的情谊,飞越高山大海,到加纳的首都阿克拉来参加全非人民大会。不曾想在会场悬挂的旗子当中,右边挂着两面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而在左边,竟吊着两面蒋匪帮的旗子。四面旗子遥遥相对,明明是故意布置好的“两个中国”的阴谋。是谁在跟中国人民为敌呢?猜也猜得着。原来有三十多个美国人来到大会,顶的都是教授、学者、记者一类发光的头衔,企图暗中操纵大会。他们事前到处收买代表,极力宣扬非暴力政策,现在又搬演“两个中国”的丑剧,用意无非要破坏非洲人民的团结,破坏亚非特别是中非人民的团结,这样来麻痹、分割非洲人民的斗争。我拒绝参加大会。我遍访所有我认识的非洲朋友,说明中国的严正立场,揭露敌人损害中非人民友情的阴谋。非洲朋友醒悟了,立时在大会内部对美国走狗展开激烈的斗争,要求扯下蒋匪帮的旗子,请人民中国的兄弟代表进入会场。斗争已经持续两天,胜负未分。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正是跟我暗中角斗的角色之一。吉茨的连鬓胡子极重,刮的脸颊铁青;眼窝也是青的。一个脸色黑亮的年轻侍役走过来,问他喝茶还是喝咖啡。吉茨透着一股亲热劲儿说:“谢谢你,我想要一杯冰浸芒果汁。”
不一会儿,侍役用托盘送来芒果汁。吉茨先望着侍役嘿嘿嘿笑了一阵,然后柔声说:“谢谢你,亲爱的宝贝儿。”
也许觉察到我在暗暗注意他,吉茨忽然抬起脸朝我一笑,怪殷勤地招呼说:“真是个黑暗大陆啊,天气也使人热的难受——你说是不是,先生?”
我假装没听见,不睬他。那家伙进一步说:“我在东方学过巫术,如果你不见怪的话,先生,我想告诉你:恐怕你正面临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吧?”
我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笑着说:“我在西方也学过巫术,如果你不见怪,我倒想告诉你,不幸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
吉茨一惊说:“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不幸么?”
我说:“你撒的是什么不幸的种籽,就要收什么不幸的果实。”
那家伙嘿嘿嘿笑起来:“妙啊,这真是东方的智慧。原谅我,先生,我不能再多陪伴你了。”便站起身,客客气气一鞠躬,刚转过身去,我从玻璃门里望见他扮了个鬼脸。
我总等不到那位约好的非洲朋友,有点急,蹓蹓跶跶又转到旅馆门口。守门人巴考正坐在可可树荫凉里歇凉,老远便朝我招手。何不趁这个空请巴考继续谈谈他的故事呢?
巴考自然爱谈,他拾起先前的话头说:“我不是告诉你我们都奔着英国总督府去了么?总督府就是现在加纳政府的所在地。不到大门口,一群英国兵迎头拦住我们的去路。我们要见总督,人家却让我们先见见刺刀。大伙气极了,高声叫着:‘我们要职业!我们要面包!’英国兵就开了枪,打死两个退伍兵。这一来,可激起加纳人的气愤。当天晚间,阿克拉全城都发生暴动,四处只听见喊:‘独立!自由!’这是一九四八年的事,也是加纳人头一次发出自由的呼声。暴动虽说后来平静下去,人民要求独立的决心却越来越强。直到一九五七年三月,英国人看见势头不对,才改变花招,让加纳独立。可是这算什么样的独立呢?——”
巴考的话突然停住,痛楚地叫了一声。原来有只苍白的手悄悄伸到他的鬓边,轻轻一拧插在他鬈发里的铅笔,拧得他的头发生痛。我回头一看:吉茨正龇着牙立在我背后。
吉茨做出一股怪殷勤的劲儿对巴考说:“原谅我,我的亲爱的,你能帮我喊一辆汽车么?”
巴考的脸气得变成黑紫色,掏出哨子吹了几声:一辆汽车开到旅馆门前。吉茨抬脚要上汽车,几只蚂蚁正巧爬在当路上。只听见吉茨咬着牙小声说:“几只黑蚂蚁,还能挡住我的路啦!”说着用脚尖踏住蚂蚁,只那么一碾,把蚂蚁都碾死了,然后爬进汽车去。
巴考冲着汽车扬起的尘土吐了口唾沫,气愤愤地对我说:“你看见没有?英国人和美国人还骑在我们头上,横行霸道,这算什么独立!”
这使我记起一位加纳政界人物的话。他说:“如果非洲不全部独立,加纳就得不到真正巩固的独立。”这次全非洲的代表聚会一堂,正是要确定一条共同道路,连根摧毁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者的枷锁,取得非洲彻底的解放。任它是豺狼虎豹,如果想要挡住非洲人民前进的道路,只有自讨苦吃。不信请看当天傍晚发生的一件哄动听闻的故事。
吃晚饭的时候,我一进餐厅,只听见议论纷纷,到处哄传着一件新闻,说是当天大会正开秘密会议,讨论到最热烈的当儿,一个看守地下室的人跑来说:“地下室里藏着个黑影,从那儿可以清清楚楚偷听到整个会议的秘密。”两个警察立时赶到地下室,捉住那个人,竟是一个美国特务。都说晚报上还登着那个特务的照片呢。
我匆匆忙忙吃完饭,想去买一份晚报。刚到门口,守门人巴考便冲到我面前,手里擎着张报纸说:“你看看吧,想不到是他啊!”
报上登的正是那个吉茨的照片,下面还有一行醒目的标题:他能否认是个特务么?
我还在细看新闻,那位我一直等待着的非洲朋友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明天你来参加大会吧。大会今天下午已经作出决定,今晚上就扯掉蒋介石的旗子。”
第二天我进会场以前,先请别人进去一看,只摘掉一面,还挂着另一面。感谢罗伯逊夫人和杜波依斯夫人,由于她们的正义的斗争,美国走狗才不得不在万目睽睽之下,终于把另一面肮脏旗子也扯下来了。
我进入会场,许多非洲朋友跟我握手说:“这是你们的胜利啊!”
我却认为这更是非洲人民对美帝国主义所取得的一次出色的胜利。但凡美国海盗还能掌握会场,蒋匪帮的旗子是摘不下来的。看看会场上那种慷慨激昂的情绪,谁能不深受感动?这个跑上台去,连叫三声:“自由!自由!自由!”整个会场都震动起来了。那个扛着块大牌子,往台上一立,牌子上所写的标语立时变成群众的怒不可遏的声音:帝国主义滚出非洲去!突然有人用悲壮的高音唱道:阿非利加,回来吧!
一时会场里头,会场外头,满是一片震耳欲聋的歌声。我觉得,这歌声不止在会场里外,也不止在加纳,而是在整个非洲大陆上都汹涌起来……
自从一九五八年全非人民大会以来,转眼又是一年有余。非洲人民反殖民主义的斗争真是如火如荼,一浪高似一浪。那个美国特务曾经骂非洲人民是黑蚂蚁,你想没想到非洲的蚂蚁能够垒起蚁山,创造出惊人的奇迹!何况非洲人民目前正在创造的决不是蚁山,却是真正雄伟的大山。据说,每次火山爆发,就要有新山诞生。现时在整个非洲,火山到处在喷火,通红的熔岩形成火的河流,到处都在燃烧。就在这一片火山爆发声中,新的山峰正在非洲大陆上一个接着一个诞生出来了。
(一九六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