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

锡兰素来号称“东方的珍珠”,确实不愧是个宝岛。海里产珍珠,岛子上漫山漫野是一片印度洋似的绿色,尽是茶园、咖啡园、椰子林、橡胶树林,还有铁一般坚硬的珍贵乌木。最难得的要算洛塔纳培洛城出产的宝石,五光十色,跟星星一样闪着光彩。临我离开前,邀请我们访问锡兰的檀柘夫人特意托人寻到两颗上好的宝石,赠送给我。一颗是乳白色,另一颗是紫红色,托在手掌上,闪闪发光。

  檀柘夫人能写富有雄辩性的政论文章,能画一笔出色的画,又是个著名的社会活动家。承她送我这样珍奇的礼物,自然要谢谢的。檀柘夫人笑笑说:“谢什么?你们送给我们的宝石,比起这点来不知要高贵多少倍呢。”

  我一时没领会她的话,檀柘夫人接着又说:“在人类生活的矿层里,有些东西也会凝结成光芒四射的宝石。你到过安纽洛培洛古城,应该访问过法显的遗迹吧?”

  我访问过那座叫阿拔亚吉瑞的古塔,高得像小山,足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当年晋朝的高僧法显翻山过海,流转十几年,辗转来到锡兰,曾经在这儿住了两年多,钻研佛经。他的住处究竟在哪儿,已经寻不见一点踪迹。可是想象得出,在一千五百多年前,风晨月夕,时常有一位清癯的老僧,披着黄袈裟,赤着脚,绕着古塔徘徊沉思,追索着人生的哲理。有一天,有人送他一把扇子。他望着扇子,久久地沉思不语。一别多年,不想在海外又见到故国的东西,他不能不怀念起自己的祖国。终于他携带着从海外搜集的经典,漂洋过海,重新回到自己的国土。他走了,他的名字却留在锡兰,一直到今天。正当我在古塔前流连忘返的时候,一群穿着雪白衣衫的少女,每人拿着一朵白莲花,飘飘而来。她们一见我,一位姑娘摇着白莲花,笑着喊:“法显!法显!”那位古代高僧万想不到他会变成中国和锡兰人民之间深远友情的化身。谈起友情,必然要谈起法显。

  法显死后一千五百多年,另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又流传在锡兰人民中间。

  我头一次听见这个人的名字是在科伦坡郊外的苞枸达湖上。几位锡兰朋友原想邀我们去欣赏湖上落日的美景,不想去晚了,太阳沉入湖底,倒游了一次夜湖。大家坐在湖心的一座水亭子里。湖水轻轻拍着亭子脚,大家也在轻声絮语,谈着锡兰的历史。从很古很古以来,锡兰就在不断遭受着异民族的侵略,到十六世纪,便落到葡萄牙手中。锡兰人是有血性的,如何甘心受人奴役?当时有位民族英雄叫罗达·僧格,人称“狮子王”,跟葡萄牙人整整打了一生。“狮子王”是这样骁勇善战,葡萄牙人一听见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当时流传着这样几句话:“当你听到‘狮子王’的战鼓,葡萄牙人堡垒里的猫肉就要涨价。”“狮子王”一直活到百岁高龄,最后在一次战斗里负伤,死在战场上。他的一生,真是一部英雄的诗篇。

  “狮子王”之后,锡兰人为着自由,跟葡萄牙斗,跟英国斗,前仆后继,不知又洒过多少英雄的热血。直到一九四八年,英帝国被迫无奈,才不得不让锡兰独立。独立的签字仪式正是在我们畅谈锡兰历史的这座水亭子里举行的。

  这时一位叫库马鲁的锡兰朋友说:“在我们近代争自由的斗争里,也有催阵的战鼓,最有力量的鼓手还是个中国人呢。”

  我不禁问道:“这是谁呢?”

  库马鲁说:“他叫米欣达(译音),是从西藏来的一位和尚,在锡兰住了多年,写了许多激昂慷慨的诗歌,鼓舞着我们人民的斗志。你听,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诗句——”他便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

  别国人民正为自由而战,
  世界人民都为自由而生,
  僧伽罗人啊,你们看不见么?
  你们也在为自由而献出生命。

  米欣达的诗写得又多又好,确实不愧是位战斗的鼓手。后来我在锡兰旅行当中,曾经见过他的画像,不止一次听见人背诵他的断句。他最有名的诗集叫《自由之歌》,一位锡兰朋友替我找到一本。我带着诗集走进科伦坡一家旅馆的餐厅,侍者看见了,立刻拿起来,好几个别的侍者都围上来,一齐低声念着。可见诗人的诗是十分深入人心的。可惜他死得太早,四十岁时便与世长辞了。他的遗体葬在苞枸达湖边上,墓前经常供着各色新鲜的庙花、莲花、娑罗花,飘散着醉人的浓香。他用心血浇灌过锡兰人民的自由,锡兰人民自然会记着他的。

  檀柘夫人提起法显,我联想到米欣达,这两个人的名字在锡兰都是发光的。也许檀柘夫人说我们送给他们的宝石,正指的是这两个人吧。

  檀柘夫人却说:“不,我指的是中国人民对锡兰人民的友情。真正的友情是人类生活的结晶之一,比宝石还要透明,还要高贵。从法显起,特别是今天,你们的友情是那样深,那样重,早已凝结成一座宝石山,相形之下,我现在送你的这两块小宝石,又算什么呢。”

  原谅我,檀柘夫人,我不能同意你的话。自从来到锡兰,锡兰人民对我们的情谊,就是万丈深的印度洋水,也不及这种情谊深。表现这种深情厚谊的是金银丝编织的花环,是乳白色的椰子花,或者是跳着大象舞捧送给我们的一叠布辣支树叶。现在这两颗光彩夺目的宝石,不更象征着锡兰人民纯真的友情么?我细心地珍藏起这两颗宝石,正是要珍藏起锡兰人民友情的结晶。

  (一九六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