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急

一场热带的豪雨刚过,汹汹涌涌的大西洋霎时洒满千万点金星,云破处,却见一轮明月高悬当头。雨季到了尾梢,正是非洲的十月的夜晚。海风袭来,沿岸的椰子树抖着大叶子,发出一片萧萧瑟瑟的沙声。论风景,这一带美到极点,尤其是眼前那座岛屿,半遮半掩在波光月影里,周身披满羽毛也似的杂树,翠盈盈的,蒙着层怪神秘的色彩。

  靠岸不远泊着一条远洋轮船,船上的灯火亮堂堂的,断断续续飘来狂热的摇摆舞曲。这使我想起梅里美的小说《塔曼戈》,没准儿这条船就是“希望号”呢,新驶进几内亚湾,前来贩运奴隶。我恍恍惚惚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的眼前幻出一长串赤身露体的黑人,戴着镣铐,被人强把他们跟自己的家庭骨肉撕开,赶往不可知的命运里去。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幻梦里惊醒。来的是葛伯勒先生,是我今晚上专诚等候的客人。葛伯勒是个很矜持的人,留着一部连鬓胡须,两只沉思的大眼显得十分诚恳。性情比较沉静,可是一握手,一笑,特别是那闪耀的眼神,处处透露出他内心里那股烈焰腾腾的热情。我跟他相识已经好几年。他身上有时湿透非洲的热雨,有时挂着寒带的霜雪,有时又满披亚洲的风尘,四处奔波,从来不见他露出一丝半点疲倦的神色。他有祖国,却不能明着回到他的祖国去。他的祖国是所谓葡属几内亚。他竭尽精力,奔走呼号,在国内发动起生死的斗争。他就是这斗争的首领之一。

  葛伯勒见我屋里暗沉沉的,问道:“灯坏了么?”

  我说:“没坏。一开灯,我怕把先来的客人赶走了。你看满屋的月色多好,把它赶走岂不可惜?”

  葛伯勒动手把椅子搬到露台的月色里,坐下,一边含笑说:“你倒有诗人的气质,也许你正沉到诗境里去了吧?”

  我笑笑说:“不是诗境,是沉到一篇小说的境界里去,我正想象着早年非洲的痛苦。”

  葛伯勒说:“你眼前还摆着另一部小说,知不知道?你该看过英国斯蒂文森的小说《金银岛》吧,那金银岛不在别处,就是那儿。”说着他指了指眼前那烟月笼罩着的岛子。

  这倒是件新鲜事儿。想不到那绝美的岛子,竟是斯蒂文森描写的西方恶棍凶汉争财夺命的地方。这也可见当年殖民主义者怎样把大好非洲,整个浸到血污里去。幸好今天的金银岛,再不容西方海盗们横行霸道了。

  葛伯勒含有深意地说:“不幸的是西方海盗横行霸道的日子,并没完全过去。我们祖国的人民,今天不是照样戴着奴隶的镣铐么?”

  这提醒我想到昨天在他家里碰见的事情。昨天下午我去看他。他的住处藏在一片可可树的浓荫里,满清静的。几个青年人正坐在廊下,聚精会神地编写什么宣传品。廊角里堆着几捆印刷品,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葛伯勒恰好在屋里跟人谈话,见我来了,忙着招呼我,却不给我介绍那位朋友。这是一个生得俊美的青年,长着一头好看的鬈发,上身穿着件火红色衬衫,不知几度湿透了汗,衬衫上处处是一圈一圈的汗渍。他歪着身子半躺在一张藤椅里,绷着脸,神情显得有点紧张。

  我觉察出他们正在讨论什么严重的事情,坐一会儿想要告辞。

  葛伯勒按住我说:“慌什么,多谈谈嘛。今年夏天我们有位同志参加过和平与裁军大会,回来还谈起你呢。”

  我因问道:“也谈起会议吧?”

  葛伯勒沉吟着,慢慢说:“谈是谈起过。说实话,谁不想望和平啊,我也想望。请想想,我们离乡背井,流亡在异国他乡,会不渴望着和平生活么?我有时夜间做梦,梦见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自己的亲人,欢喜得心都发颤。赶一醒,是个梦,难受得透不出气。唉!唉!几时我才能回到祖国,回到亲人的怀里,尝到一点和平的滋味呢?——但是我们要的和平决不是帝国主义手指缝里掉下来的和平,更不是奴隶的和平!”

  红衣青年听到这里,从一旁冷冷地说:“别谈这些了。”

  葛伯勒就说:“应该谈什么呢,你该告诉中国同志。”

  红衣青年并不开口,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血气旺得很,浑身带得股非洲的泥土气息。我暗暗猜测着他的出身来历。

  终于还是葛伯勒开口说:“我们这位同志昨天晚间刚从国内赶来,过分激动,你别见怪。近些日子,葡萄牙殖民军又在我们家乡进行大逮捕了,见到可疑的人就开枪,死伤不少。我们一位同志不幸被包围在屋里。他跟殖民军整整打了一天,子弹快完了,就把最后一颗子弹送进自己的心脏里去。敌人砍掉他的头,挖出他的心,把他的尸体丢到十字路口,不许埋。隔不两天,烈士的兄弟收到一块带字的破布,这是烈士临死前蘸着血写的。他写的是:‘命你拿去,自由的灵魂却是我的!’是谁把烈士的绝笔转给他兄弟,不知道。但在殖民军里,显然有我们的朋友。这就是我们人民的志气:我们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宁肯为独立而牺牲,也不肯贪图一时的和平而苟且偷安。没有独立,谈得上什么和平!”

  葛伯勒的话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到此一下子煞住。屋里一时变得异常闷热,闷得要死。窗外的可可树上飞来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张开喉咙唱起来,唱得那么婉转,那么娇滴滴的,简直唱出一片清平气象。

  红衣青年两手叉着腰,面向着窗外,忽然大声说:“葡萄牙人拿着美国武器,天天向我们射击,不起来斗争,我们能有什么活路?我们决不肯俯首帖耳,乖乖地当绵羊……”

  我不禁说:“你们不是羊,你们是非洲狮子。”就从皮包里拿出一幅中国织锦,上面绣着一头雄狮,立在山峰上,背后衬着一轮红日。我接着又说:“只是这幅小画,不能充分表示出中国人民对你们敬爱的心。”

  红衣青年几步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我哥哥常告诉我,东方有一个伟大的国家,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可惜他从来还没见过一个中国人。”

  我便说:“那就烦你把这幅雄狮转送给你哥哥吧。”

  红衣青年的手微微一颤说:“好,我一定把这幅画,跟他的血书保存在一起。”

  我一听,禁不住一把搂住红衣青年,久久不放。

  我极想多知道些葡属几内亚人民斗争的事迹,便和葛伯勒约好,第二天晚间他来看我,长谈一番。

  现在葛伯勒紧挨我坐着,黑亮的脸色映着月光,显得分外刚毅。他面对的生活是残酷的,却有兴趣谈诗,谈文学,胸襟阔朗得很。有这样胸襟的人,敌人是无法扼杀他的思想灵魂的。

  大西洋正涨夜潮,潮水滚滚而来,卷起一片震撼天地的吼声。葛伯勒点起支烟,缓缓地谈起他祖国的历史,他祖国的命运,他祖国人民风起云涌的斗争……他的话音落进汹涌的潮声里,一时辨不清是葛伯勒在说话,还是晚潮在吼……

  (一九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