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爱马

连里养着一匹青马,不过七岁口,瘦得只剩皮包骨。脖子又细又长,眼老带着眵,两排肋巴骨一棱一棱的,像是经过刀削。战士们瞧见,常常吵着说:“快吃马肉吧,再不吃,连马肉也没有了。”

  连长有点发愁,就想起程金明来。这个人生在河南涉县程家庄,从小赶脚,贩牲口,一九四三年,叫日本鬼子糟蹋得不能活,打定主意要入伍。问他年纪,回答说三十五岁。他的脸色酱紫,满硬朗,可是一张开嘴,门牙掉了好几个,说话透风,显得很老。过了些时候,他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早四十了。咱怕八路军嫌咱老,不要咱,才瞒了五岁。”

  程金明先当伙夫,于今连长怕马瘦死,调他喂牲口。程金明一走进马号,看见槽里又是鸡毛,又是沙土,地上满是马粪、马尿,就一直摇头。他站到马前,用手慢慢地理着马鼻子,觉得它的气很匀,并不呼呼地喘,知道没病,便叹口气说:“牲口不说话,全靠人经管这都是草料不经心,才糟成这个样子。”

  他扫净槽,拿土垫了垫栏,可是他拿什么东西喂马呢?队伍新从前方开来,家务还没安好,草缺草,料缺料,要割青草,又没镰刀。他望着那匹怪可怜的瘦马,搔搔脖子,对它说:“你先别急,老程不会错待你。”

  他拿木头削成把镰刀,插在腰里,带根绳子上山去了。正是春三月,草长得四五寸高,不上一刻工夫,他偻着腰背回一大捆草。没有铡刀,他就用斧头把草剁成五分长的碎块,过一遍筛子,筛去碎石土块,捡出杂草,然后撒几把到槽里去。马睁着无神的眼,立时把嘴拱进草去。程金明守在旁边,看着马随吃随添,添到第三次,便撒进一把料。马用鼻子急切地去拱料吃,程金明轻轻地骂:“抢什么!也没人和你争嘴。”

  从此,他的心全操在马身上了。按时喂草喂料,饮水时,怕马喝得猛,会伤肺,饮一阵便牵起缰绳歇歇。夜晚,他也不脱衣服,睡在马号里,一宿要喂四次草,饮两回水。他常对人说:“马不得夜草不肥。”所以照顾得很勤。有时出差,一定把马背扫得干干净净,把马垫子备得平平帖帖,生怕打背。上路后,不时要看鞍子正不正,下坡还要松后鞧,上坡向上掀着鞍子,这是所谓搭手千斤力。

  战士们有时对他开玩笑说:“算了,老程,累死你,马也养不肥。”程金明也不争辩,只是怪和气地笑笑。

  一个月后,战士们从山上开荒回来,看见程金明牵着匹很壮的马出来饮水。有人就问:“老程,连里几时买了这样一匹好牲口?”

  程金明咧开嘴,露出一排残缺不全的门牙,笑眯眯地说:“这还不是那匹瘦家伙!”

  战士们惊得叫起来。谁能认出这就是那匹皮包骨的瘦马?看它屁股滚圆,皮毛闪亮,昂着头,眨着眼,迎着风叫了几声,简直是一匹千里马。

  这一下子,程金明养马的本领可传开了。他把马养壮,一边不断地赶着马上延安,替全连驮些油盐等用品。有一天,他到延安,本来说上午赶回来,可是太阳压山了,还不见程金明的影子。直到傍黑,才见他满头大汗,扛着一百二十斤的驮子走回来。马却空着鞍子。他放下驮子,喘吁吁地说:“牲口在延安街上一下子卧倒,耳朵根冰凉,直竖起来,就知道是肚子痛。我拿针扎了扎它的舌头,放出些血才好了。病刚好,不敢叫它驮东西,我就扛回来了。”

  后来,连里又添了牲口,程金明也就更忙。每晚,战士们在山上点起火开荒,程金明也在山沟里弄起堆火,拿着木镰割草。镰钝了,便削一削;人累了,却不肯歇手。连长过意不去,要拨个人帮他的忙。程金明拒绝说:“同志们能星夜开地,我就能星夜割草。”

  程金明和气老实,人缘特别好。自己赤着脚来往赶牲口,鞋却借给开荒的同志穿。战士们一从山上回来,都喜欢围着他谈天。他多半盘起腿坐着,抽着旱烟,笑着,不大多言。谁要问起他相马和养马的本领,他便会从嘴边拔下烟袋,在石头上敲敲烟锅,慢吞吞地笑着说:

  “牲口的毛色是一大青,二黑,三红,四栗色,所谓先买一个模样,后买一身皮毛。又说,先买一张嘴,后买四条腿,眼上晃三晃,看它能吃不能吃。晃三晃,䀹眼就不瞎;能吃不能吃,要摸槽道宽不宽……”

  古语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程金明不但能识别千里马,就是对病马、老马,也是从心里爱护。英雄才爱马,难怪他变成劳动英雄。

  (一九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