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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明白,叫我也不打!你这要往哪儿去呀?”
“我?——没准。”瘦脸汉子拍了拍肚皮,挤眉弄眼地说:“你看,大嫂子,我的肚子都饥瘪了,你还不找点好东西咱吃呀?”
“好吧,你到我家坐坐,我弄点饭给你。鸡蛋,面条,什么都现成。”
有财嫂跪起身,开始拧挤洗好和不曾洗好的湿淋淋的衣服。她的两手轻轻地抖颤,呼吸也感觉不很舒畅。瘦脸汉子沉吟一下,改变主意说:
“我不去啦!”
“什么呀?”
“我怕人看见——不是,天快黑啦,我怕赶不上路……”——其实,太阳刚才偏西——“借几个钱给我吧,大嫂子,我的盘费花光啦。”
“要多少呀?我腰里可没钱。”
“一吊两吊,随你的便。”
“走吧,跟我到家拿,没多远路。”有财嫂立起身,极力镇定地理了理额前的散发。
“你送来好不好?我真乏了!”
瘦脸汉子做作的假笑从心里惹引她的憎恶,她很想打他两巴掌,但她依旧怪和气地说:
“好吧,像你这样同志,什么事不容易办?”
王大婶焦急地收拾着衣服,说:
“等一等,我也走。”
“你看看衣裳吧,不大歇我就回来,赶黑咱们洗完才好。”
朝着那个汉子笑了笑,扭转身,有财嫂像是一只漏网的斑鸠,两只手急速地前后摇摆。仿佛拍动翅翼,想要立刻飞到高空。背后,她又听见那个油滑的腔调叫道:
“快点啊,大嫂子!”
她再不能压制自己的情感了。自从遇见那个讨厌家伙,她好像变成一个淘气的孩子所玩弄着的气球,不停地被人吹鼓着。现在,内部的气体已经过分溢满了,随时都会爆裂开来。杂乱的思绪掠过她的头脑,如同秋空的流云,急快地前后追逐,流云一逝,秋空便不留丝毫痕迹了。有一个意念却是坚定的立在她的纷扰的思想里,一直不曾破灭。她确信那汉子是一个无耻的汉奸,故意冒充八路军,她必须设法捕捉他。
随着思想的脱轨旋转,她的脚步越抬越快,终于一扭一扭地奔跑起来。村落穿过冷落的荒原,新割的秋田。最后沿着一带土崖转了个弯,笔直地伸入乡镇。就在这转角的地方,有财嫂惊叫一声,迎面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她的眼中迸出几朵金星,差一点扑跌在地上。
瞎六子也是一个踉跄,他吊起独眼,横着肩膀,气愤愤地说:
“瞎眼么?乱撞!”
在平常,这两句无理的恶语一定是一场吵闹的火种。这时候,有财嫂却没有时间计较这些,她反而渴切地说:
“瞎六子,快去招呼自卫军,有汉奸啦!”
“在哪?”
“河边上……”
“去,去!管我什么事?”瞎六子粗暴地挥了挥手,仿佛驱逐一只苍蝇。
有财嫂提高喉咙叫道:
“怎么不管你事?你不是自卫军么?”
瞎六子并不睬她。摇摇摆摆的向前走去。他的头部似乎过重,脚步一点都不稳实。
有财嫂很后悔,不该和他白费时间,他虽然一时被说服了,报名加入自卫军,根本就不曾上过一次操。——他不过是个无底的酒桶!
是急,也许是气,她的眼里冒火,口腔里也冒火,整个身子更像一把燃烧的火炬,当她一投进乡镇,人们便像沙锅里的开水一样的鼎沸起来了,到处响应着她的呼声:
“捉汉奸哪!捉汉奸哪!”
这一锅开水越沸越急,最后溢出锅口,汇成一支热流,不可遏制地向前翻滚,滚过土崖,滚过秋田,忽然,水头受到一激,浪花向两边分散开来,王大婶立刻便被淹溺在这支热流里了。
她的头发散乱,再没有气力多跑一步,雪人似的融化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好像一个受了冤屈的孩子。
有财嫂挣扎着挤到跟前,用拳头捶着胸膛,喘急地说:
“什么事呀?汉奸哪去啦?”
伤心地抹着鼻涕和眼泪,半天,王大婶才断断续续地哭诉道:
“跑了!……他欺侮我,瞎六子赶来吓唬他说:‘自卫军来啦,你不要命么?’他撒腿就跑,瞎六子就撵……”
她说得很慢,仿佛是在唱歌,而且字音和眼泪搅混在一起,模糊不清,这使自卫军非常焦急。有人插嘴钉问说:
“往哪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