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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贵生落在队后,仍然一面走,一面读,几次差一点叫石块绊倒。他的情绪是深深地因着信里所描述的动人的故事而震撼了,尤其是末尾的几句话:
“……不久以前,从陕北来了一批新兵,我高兴地跑去,猜想里边一定有你这个血性的小伙子。我没找着你,可是并不失望。这些新兵都是年轻轻的,活蹦乱跳地像是一群野猴子。我知道你早晚一定会来,那时万一再敢和我角力,小心我会扭断你的胳膊……”
他的脸一阵发烧:是羞惭的火焰燃炙着他。和邹金魁分手以后,他干了些什么事呢?只是不长进地迷恋着有财嫂!惟一的进步是磨厚的脸皮,厚得像鞋底,一天几趟跑到有财嫂那儿去,也不十分怕人笑话了!
他把这信从头到尾念给有财嫂听,念到述说吴有财战死的时候,女人的小眼里含着泪水,对着他的九死一生的孩子说:
“记住吧,小秃子,你爹是怎么死的!”
小秃子哑默着,他的嘴巴尖起来,上眼皮重叠地刻着几层纹,老实地躺在炕上,枕着妈妈的腿——他还不曾从那一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贵生用一种试探的口吻说:
“有财嫂,我也想去……”
“去当兵么?”有财嫂叮问一句,心里暗自叹息着:都走了!
“你说我去不去好呢?”
四只眼睛在一起打了几个滚。在贵生的一对相同猫头鹰的圆眼里,有财嫂寻不出什么野蛮的威力,只感觉内里横溢着好意的同情。她感谢贵生给予她的许多帮助,喜欢他的真实的热情,但她对他只像一个年长的姊姊。眼前背后,她时而听到人们的比从前更加露骨的讽嘲,总是假装不懂,心里理直气壮地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这种事,可是各自打主意!”略微一沉吟,她又继续说:“叫我是你呀……”
“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于今看事可不像头先了。秃子他爹死后,我只怨命苦。应该守寡!小秃子叫人谋害一下子,黑夜睡不着的时候想想,我就想通啦。怨什么天,怨什么命,日本鬼子要不打来秃子他爹哪会死呢?也不会有汉奸呀!一想到这,我就恨透啦。痴心妄想自己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贵生默默地寻思着。有财嫂是最有力的一根蚕丝,钩绊着他的意志,她的这篇话,又急又快,好像一折涧瀑,毫不费力地把这根蚕丝冲断了。他想:
“为了她,顶好是走!我不当转些邪念头,败坏她的名声。寡妇还是守节才对!要是一变成孝服老婆,不光是我和她叫人瞧不起,连小秃子也成了下贱的带犊孩子啦!”
他握起右手,在左手的掌心敲了一下:
“我一定去!”
笑影掠过有财嫂的扁脸。是鼓励的微笑?是寂寞的苦笑?没有方法能够分析清楚:
“你一走,我就少一个帮忙的人啦!”
“不用愁!有事找我爹好啦。政府应当帮助死难军人的家属。”
“我才不愁呢!”有财嫂亲爱地摩挲着小秃子的头,“你放心吧,贵生,往后我还要好好活下去哪!不过你的事张大爷也许不答应吧?”
“爹说不出旁的来!”
张大爷能说什么呢?他是区长,应该鼓励一般青年去从军,假使阻止儿子,那就太自私,太不光彩了。但是他爱贵生,离不开他。死掉老婆后,他就剩这个儿子,坐在他的膝上,站在他的身前,如今长得比他高,正打算给他讨房媳妇,早早养个孙子。可是,他要走!他没有闲心细读那封给他带来烦恼的长信,心里不自觉地对邹金魁生起一种不满意:
“当兵倒是好事,不过你得想想你爹多大年纪啦!”
“我想了好几天啦,谁没有亲骨肉,人家能去,我就不准去么?”
“区政府的事挺多,你也走不开呀!”
“郑同志愿意替我。”
贵生的计划这样周密,张大爷寻不到旁的理由可以阻挠他,气流凝滞着。老人惘然地端量着儿子:结实得像块生铁,倔强得也像铁。
半晌。
“还有谁要去呢?”老人问。
“朱光祖也去……”
贵生不觉笑了。这是三瓣嘴最新博得的荣誉雅号。本来是逗笑,他却十分高兴人们把他比做这个公案小说里的丑角式的英雄。昨天贵生和郑彦谈到投军的事情,三瓣嘴也在旁边吹牛。
“咱们两个一道去吧,朱光祖。”
“别闹着玩啦。”
“什么话?这是闹着玩的事么?”
郑彦搔着三瓣嘴的心儿说:
“一上战场,我们的英雄就更威风了!”
苏苏地,三瓣嘴的浑身实在好受。
“真去么,贵生?”
“可不是!”
“好,去就去!反正咱是个光棍子,走到哪都是一根杆!”说着,他还拍一拍胸脯,翘起他的大拇指头。
贵生可有一位苍颜华发的老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