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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面上挂起了几盏汽灯,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又细又密的雨丝围着灯影直闪光。黑夜江上风大,又下秋雨,战士们一个人披一条毯子,挡风,又挡雨,冷极了,便在船上拢起堆火烤。有些累得像死人一样,一歇下来,不管舱里有水没水,咕咚地倒下去,呼呼地睡着了。
孟志林眼都熬红了,一面烤火一面想心事。人家大伙拿着咱是个人,选咱当功臣,过江以后可倒好,事情没干出个头尾来,净闹乱子。今天的事能怪谁呢?怪曹老虎么?他就是那么个虎辣人,卖力气数第一,拉大锤,一个顶三个,号子叫得嚎嚎的,半点没说词。
一个人影从邻船跳过来,蹲到火堆跟前,拿起块柴火点着纸烟,咕咕哝哝埋怨道:“唉,我这把骨头非扔到江南不可了!不病死也得热死,不热死也得累死,有命不怕家乡远,到江南要死了可怎么办?”
火堆后面有人嘟噜骂道:“你死了又是谁的儿子!”
两个人对面一看:一个是曹老虎,另一个正是马蹄壳。
马蹄壳笑着骂道:“他妈的,冤家路窄,又碰上你这块料啦!”
曹老虎伸出大手说道:“这也是缘分,有烟给俺枝抽。”
马蹄壳就给曹老虎和孟志林一个人一枝烟。曹老虎嗞嗞地抽着烟道:你怎么净说车轱轳话,光会叫苦!俺坚持徂徕山那工夫,你反正一黑夜爬一回山,大冷天光着脚过大汶河,比这个苦不苦!”
马蹄壳摆着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用又搬你那套光荣史啦。”
孟志林道:“讲眼前,老曹那个干劲,也不是不光荣。”
曹老虎把黑脸一扭,捂着耳朵说:“你讲这个俺就不干了!不是要解放江南么?再贱的活俺也没二话。要说光荣,屁,俺不知道几个钱一两!”
正争辩着,汽灯下边有人大声招呼道:“孟志林,轮到你们换班啦。”
孟志林站起来,喊他本班的人去接班。谁知大半都淋着雨睡了,喊几声也不醒,急得曹老虎使脚蹬。你想,大伙一连几天行军,浇得湿淋淋的,夜来黑间分房子,又挤到间破庙里,也没有床,铺着草就地睡,顶上漏,草底下泥汤带水的,一跺咕哧咕哧响,闹腾半夜不能合眼,今天又打夜班,还能不困?孟志林费了半天劲把大家叫醒,一个个迷离模糊的,半睡半醒,打着打着桩又闭上了眼。冷丁扑通一声,有个战士把拉大锤的手一松,一个筋头翻到江里去了……
刘政委找到李湘说:“唉,歇了吧!照这样下去,战士受不了,工作效率也不会高。”
李湘绷着脸道:“这也是战斗嘛,不顽强不行!”
刘政委笑道:“顽强可不能蛮干,一蛮就坏了!”
李湘背过身去,半晌说道:“你明天不是要到支队开会去吗?可记着催材料。材料再不来,不停工了也得停工。”
说着走开,一跳跳到另一只船上,隐到黑影里不见了,黑影里可又听见他咋咋唬唬的声音。
六
二一天,刘政委到支队去汇报这一时期的访苦教育,傍晚回来一看,怪呀,桥上黑漆漆的,不见灯火,也听不见什么动静。李湘做事向来是老婆掐死架,死不撒手,怎么肯轻轻易易就收兵?该不是出了错吧?他心里一犯疑,紧了紧脚步奔回屋子,却见李湘趴在灯前,皱着眉头,专心专意地划拉着什么,见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嗳,老刘,这回我可懂得了科学分工啦!”
刘政委摸不着头脑,也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李湘接着说:“我光吵着打桩打桩,桩就是都打上,连排架还没有,还是立不起来呀!”说着拿指头一点他面前的纸道:“要照这样做,不用人力打桩,也不用打夜班,保险到时候能修好桥。”
那是张施工计划表,笔道挺粗,七歪八扭的,指明要打桩,削桩木,做排架等几样工作,同时并进。人力的配备,每样工作完成的日期,都掐得挺准。
刘政委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觉仰起脸细细端量着李湘道:“我说,老兄,你是不是吃了比干心,怎么一天不见,心眼就变玲珑啦!”
李湘像个小孩子一样乐道:“你奇怪什么?这手本领是我跟人新学的。”
刘政委还是带着新奇的神情望着他。李湘这才笑道:“不瞒你说,吉洪诺夫今天下午来啦,”
刘政委一听,喜得抓住李湘的胳膊说:“噢,他来啦!你怎么不早说?我看看他去。”
吉洪诺夫已经不是第一回来了。一九四八年修吉林松花江大桥时,就来过。他是苏联的桥梁专家,得过斯大林奖金。人有四十岁,长着一部好看的大胡子,眼睛特别清朗,常常眯缝着,总像在笑。当时李湘对修铁路的事,一点不摸门,反正你要几百人,给你几百人,你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事小事,都靠吉洪诺夫出主意。久了,吉洪诺夫批评他道:“你这样不对呀!我到中国来是帮助你们做事,这样倒像你给我们做事了。”
李湘道:“我是赶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不靠你靠谁?”
吉洪诺夫眯缝着眼笑道:“不会就该研究。列宁说过,‘自己既然不会,就得从头学习,那时我们就会获得胜利。’我们在这儿是暂时的,你不能精通业务,掌握技术,将来自己怎么进行长期建设呢?”说得李湘心服口服,以后也用心学了。吉洪诺夫对人又耐心,又和气,随时随地指点你。李湘慢慢地也能摆开队伍,单独布置工作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难题。李湘写不好字,更不会画图。有时正写着字,旁人来看,怕人笑话,想着方法拿手盖住,就不写了。三番两次,个人心里跟个人吵架,气得骂自己道:“你这叫什么作风!也不是大姑娘小媳妇,怎么忸忸怩怩的,不敢见人!”以后当着旁人的面偏写,有时不管好坏,还写点稿子呢。不会画图,吉洪诺夫告诉他不管会不会,也要画。他就东抹西抹,抹得黑糊糊的一片,难看透了,也不理,都贴到墙上去。学嘛!吉洪诺夫见了说道:“你画的还行。”更鼓起他的勇气。
从松花江一分手多久,不想在粤汉路上又跟吉洪诺夫碰头了。吉洪诺夫也像回到自己的老部队似的,对谁都亲热得不行。当晚一见刘政委,自然又要抱住,高兴得拿手直拍对方的后脊梁。刘政委见他住的也是间又潮又矮的小屋,摆着张棕绳床,几样竹器,觉得太委曲他了,想请他搬到不远的一座县城去,吃住都舒服些。
吉洪诺夫一本正经说道:“不行,我得和爱人住在一起。”
刘政委拿眼四下找了找说:“你的爱人来了么?这样更该搬啦,住在这儿实在不方便。”
吉洪诺夫说:“我的受人搬不动,我也舍不得撇开她。”
刘政委奇怪道:“她有病么?请出来见见好不好?”
吉洪诺夫挤了挤眼笑道:“你早见过了,桥就是我的爱人。”
说的刘政委和李湘都笑起来。笑完了,吉洪诺夫问刘政委道:“听说你催材料去了,催来了没有?”
刘政委说:“买倒是都买齐全,有一百五十根桩木的大木排,正从洞庭湖往这边运,不过湖里风浪大,还没运来。”
李湘追问道:“明天能不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