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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志林正坐在钢塔上拧螺丝,听见嚷,仰着脸端量端量卡在半空那个排架,唔,毛病出在这。原来是要吊排架,江这岸到那岸先拉根通天绳,上边有个滑车,系下条绳子,拦腰绑住排架,又在排架上半拉缆着道钢丝,跟绳子缆紧,这样吊时,排架不是平着却是竖着上去。谁知就是这道钢丝顶住通天绳,排架还有一大截子拖在二层排架上,不解开钢丝,拉不上去。
只听见李湘的嗓门叫道:“谁敢抱奋勇?”
当时有个瓜子脸的战士爬上排架。牛毛细雨把排架都淋湿了,泥脚一踩,乱滑。那人上到一小半,又退下来,摆着头说:“不行啊!你一解钢丝,排架不要一张歪?还不把你张歪下去啦!”
一张歪下去,三层排架足有六丈高,人就踢蹬了。孟志林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活也停了手,肚子里正在捉摸这件事,又一个战士上了排架。这是曹老虎,跑得喘唬唬的,也不歇歇气。孟志林忍不住嚷道:“老曹,可不要愣头愣脑的呀!”一面跳下钢塔,朝着排架奔去。
无数脑袋都仰起来,大气不出,紧盯着曹老虎,曹老虎像只壁虎,脚蹬,手攀,有时又用两条腿盘着柱子往上揉,转眼爬完一层排架,上了二层。他用手扳住横梁木,脚跐着旁边,往上再一爬,脚刺溜地落了空,一闪手,人滚下来,半路抓到一根绳子,手滑,又没抓住,叭嚓地摔到船上去。
孟志林分开大伙抢到船上,看见曹老虎仰在那儿,闭着眼,张着嘴,已经死过去。李湘扑上去摸摸他的胸口,皱着眉说:“他是跌闭气了!”朝孟志林一招手,两个人赶紧动手窝他的胳膊腿,窝了一会,曹老虎睁开眼,挣扎着要坐起身,忽然哎呀了一声,痛得紧咬着牙。好几个人齐声叫道:“小大姐呢?”
柳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到曹老虎旁边,浑身检查一遍,对李湘悄悄说道:“腿折了!”就挽起曹老虎左腿的棉裤,拿纱布扎伤,一头说道:“快预备担架,送到卫生队去!”
曹老虎听说要送他走,发急道:“俺不去!俺不去!”柳光怎么好心好意劝也是白搭。
李湘握住他的大手,微微笑道:“曹老虎同志,你是好个战士——你知道好战士应当怎样么?”
曹老虎挣着力气一挺胸脯说:“应当服从命令,坚决定成任务!”
李湘严肃地说道:“不错!你已经在现场上完成了任务,现在晚命令你到后方休养!你的新任务就是把身体养好,准备继续为人民服务!”
曹老虎咽了口唾沫想说什么,可是一望见大队长的严厉神色,就耷拉下眼睛,不出声了。李湘握紧他的手笑道:“这就对了!”又嘱咐柳光道:“你陪他去吧。好好照顾他,不必再回现场了。”便亲自把曹老虎抬上担架,给他盖上块雨布,由柳光招呼着走了。
排架呢?还是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李湘扬起声音说道:“怎么?再没有抱奋勇的么?“
话音未落,孟志林拾起把斧子掖到腰里,爬上排架。他在每只鞋上绑了几道稻草绳子,爬起来不滑。一上去,汗就急出来了。这是儿戏的事么?一失手,还不送了命!他记起了党。自从入党以来,下晚熄灯,旁人睡觉,指导员常给上党课,什么事都叫英勇坚强,这点任务完成不了,还配称什么共产党员?这样关口党员不带头,党还起什么作用?他的胆子壮了,手脚也灵了。下边的人都提着颗心,不住地叫:“注意啊!把李湘急的,嗓子都急哑了,也喊道:“小心点,别慌啊!”
说话工夫就爬到三层排架的盖顶上。孟志林冷丁朝下一瞅,人都变得又扁又小,只是些黑点。他的头忽忽的,眼发晕,心也扑腾扑腾乱跳,黄豆粒大的汗珠子又渗出来。怎么解那道钢丝呢?就用一只胳膊抱紧排架,一手从腰里掏出斧子,拿斧子砍那钢丝。砍得胳膊都酸了,砍断几股后,把斧子插到后腰皮带上,慢慢使手解。钢丝一开,孟志林只觉得嗡地一下,身子飘飘游游的,好像摔到半天空去。赶定地神来一看,自己两手抱着排架,怎么也没怎么的。原来排架只微许一张,立刻稳住。这是大队长在下边软着声叫道:“孟志林同志,你下来吧!”
孟志林下来,排架就吊上去。赶吊第二个,旁人也敢上去了。当天接二连三立起好几个……
到明天早晨,工友上桥一看,三层排架插上面红旗,迎着风一团火似的飘荡。战士的吼叫像是波浪,一阵一阵洋过大江面来:“我们保证早早立好钢塔,立好排架,不耽误工友架梁!”工人原先不大在意跟战士的竞赛,这下子迸出火星来。叶长满叫道:“别落后啊,丢人多少钱一两!”老叶头也掠着白胡子说:“人家要是把钢塔排架都立起来,咱们年前架不好桥,误了通车,这个罪过你们谁担?”
可是,事情要不顺心,喝凉水也塞牙缝。工友们装好吊架,正准备用氧气烧那第二孔大花梁,不巧落了场暴雨,发了水,花梁一大半淹到水里去,不能割了。
七
大家都犯了愁。先说等水消,等了一天,水势倒更大。范子美又叫使钢锯在水里锯,从黑早紧忙乎到傍晚,只锯了两寸,哪天才能锯断呢?李湘背着手,瞪着滔滔江水,发气道:“我们几时得罪了龙王爷,怎么专跟我们作死对头!”
吉洪诺夫耸肩膀说:“建设呀,也不容易!也要战胜各色各样的敌人,首先得和自然界做斗争,还有思想敌人,特务的造谣破坏……”
李湘转过身来,脸色像雨过天晴,很豁朗,笑道:“你说得对,我什么都得跟你学。”
吉洪诺夫眯着眼说:“你是大渡河十八勇士之一,你勇敢,建设也勇敢,我要向你学呢!”两个人便笑着握起手来。吉洪诺夫又道:“说来说去还得商量个办法呀!”回头找范子美,先一脚走了,当时找到桥梁队去。
范子美就住在桥上,屋子的窗门都透风,也没生火,又阴又冷。白松木桌上点着盏带玻璃罩的洋油灯,照见屋里摆着七八张板床,一些技术人员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你一舌头我一嘴,正议论割梁的事。
范子美含着烟斗坐在灯前,那身美国大衣弄得挺湿。今天锯梁,他嫌慢,亲自跳到脚手板上动手锯,溅了一身水。要论做事,他真能下辛苦,起早贪黑,老钉在现场上,碰见棘手活,把工人往旁边一推,多高的桥爬上爬下,滚得浑身净泥,从来不肯马虎了事。吃也跟工友吃的一模一样,丝毫不叫苦。李湘见他这样,对他说道:“老范,你的粗神太难得了!”他只淡淡地一笑说:“也没什么!”心里可委屈得不得了,常想:“我把Wife(妻子)丢在一边,累得要死,营养又不够,实在不该受这个罪!我受过什么教育,工人受的什么教育,怎么能一律看待?”
李湘和吉洪诺夫一走进去,范子美立起身,含蓄地一笑,伸出拿烟斗的手让他们围着灯坐下。李湘爽爽脆脆说道:“我听见你们正讨论割梁的问题,继续下去吧——我们就为这个来的。”
那些技术人员讲得正热闹,话头停了停,又拾起来。这个说:“我忘记在哪本书上看见有个水里切梁的方法,可惜书不在了。”那个道:“我记得有种机器,上面还有个玻璃罩子……”第三道:“要能发明个办法叫氧气不怕水就妙了!”
急病乱投药,每人都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