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居(4)
而且纯常常批评莫须有先生,不同慈只是信服爸爸罢了。现在在这辗场上,纯看见爸爸来了,他跑近去,问爸爸道;
“爸爸,你猜这碾的是谁的米?”
“仲叔的。”
莫须有先生以为是石老爹家辗米,纯喜其仲氏,故莫须有先生以“忡叔”代表之。
“不是的,是仲叔替我挑来的,米是我的。”
“米怎么是你的?要是你的,爸爸怎么不认识呢?”
莫须有先生这时已知道米是“我的”了,太太已经将食的问题解决了。纯经得起一反诘,故同纯闹得玩儿了。而纯确然地加了一个反省,他知道自己的话说错丁,但不知道事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话要怎么说才不错了。慢慢他低声道:
“不是我的,是我买的。”
莫须有先生知道他窘了,指着腊树窠四周的山问他道:
‘这许多山你买不买?——你说这许多山是谁的?”
‘天上的云是谁的呢?”慈坐在辗上说。
“我知道,我说不出来——我来看这个牛有没有眉毛。”
纯设法自己解脱了,他跑去拉住正绕着碾槽旋转的牛看它有没有眉毛。妈妈喝他,说他无故耽误工作了,他还是不放手,他要看清楚,他说:
“我在家里画了一匹牛,我不知道牛有没有眉毛,我画的牛没有画眉毛——我看这个牛有没有眉毛?有眉毛。”
莫须有先生在旁甚为赞美,上前去替纯拉住牛,让他看清楚了。而这个牛不知道世间为什么有这一刻的停工,世间到底是游戏,还是工作,是苦,还是乐,是追求,还是不待追求了。纯这时已一跃而逃了,他到稻场上找朋友游戏去了。
莫须有先生将卜居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太太,同时他站山水之间很是不足,一个人对于生活问题无须乎急迫,急迫乃是自己不懂得通理了,好在自己尚不俗,即是他在世间解决衣食住的问趿,而衣食住的问题与他的灵魂全不相干,只是使得他叹息罢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听了莫须有先生描写其未来之居,她只注意了一个“水”字,莫须有先生说门前便是水,她便看着她眼前的水,眼前的水不啻便是妇人之德了,她说:
“乡下住便是水方便。”
慈坐在辗上连忙说道:
“我以后天天洗衣服,我喜欢这泉水里洗衣。”
“你那是洗衣服呢?你是好玩!人要能忍耐工作,不能只是好玩。”
妈妈说。莫须有先生便也接着道:
“是的,人总要能忍耐工作,我生平最大的长处是能忍耐。”
“我不能忍耐吗?,你看我能忍耐不能忍耐!”
慈说时确乎自信有一番忍耐了。莫须有先生笑道:
“慈大约能忍耐,纯能不能,我不能知到——好比要他坐在辗上把这一槽米辗热,他肯吗?恐怕他不大的功夫便跳下来了。”
慈知道爸爸赞美她,很是高兴了。她又说道:
“这个我不觉得是忍耐,我喜欢坐辗、我觉得坐在这里很好。”
“忍耐并不是苦,本也就是乐。”
莫须有先生接着说他小时喜欢坐碾的事给慈听:
“坐辗也是我做小核子颇喜欢的一件事,那时我总在外家,那辗旁有一棵桑树——这桑树现在还在那里,你记得吗?我一面望者那树上红的桑葚,一面独自一个人坐辗,很是寂寞,因为大人们都回去了,常是把工作付托给我这小孩子,但我决不丢了工作逃了,要把工作做完。”
慈心想这确实有点难,倘若没有伴儿,她是不是能担当工作呢?同时她觉得爸爸的精神就是她的伴二似的,她敢于一个人担当工作似的。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道:
人生在世真是一件奇事,想不到我们要到这里来住,这是不是一定的呢?
莫须有先生笑而不给回答。他深信事不偶然,但离开究竟而说命定,莫须有先生毫不考虑了,那不免是妇人之见。所谓究竞者,是“人能弘道”,在这个意义之下什么叫做偶然呢?就科学说,有偶然的定理吗?只是给你偶然发现罢了。偶然正是工夫,正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