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庚辰元旦(2)

  “有什么用处?”

  “买东西。”

  “你自己上街买过东西吗?”

  “没有,我要什么东西爸爸给我买。”

  “你为什么喜欢它?”

  “是我的压岁钱。”

  纯说着又从爸爸的手上把自己的新票子接过来了。纯的空气热闹了,而莫须有先生感着寂寞了。莫须有先生感着寂寞,是觉得“心”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而世人不懂得它。不懂得它,故不懂得真理。而真理总在那里,等待人发现。贪是最大的障碍。障碍并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你能说贪从什么时候起呢?就经验说,纯是不应该喜欢钱的,因为他没有用钱的经验,然而小小的心灵喜欢钱,正是贪。所以贪不是经验来的。要说经验,不是四五岁小孩子的经验。唯物的哲学家将说是父母的遗传。这话该是如何的不合理!说一句话等于没有说,无意义!父母不也做了小孩子吗?再追问下去呢,故话等于没有说。须知我们有不贪的心。不贪的心好比是光明,贪则是黑暗罢了。

  我们为什么不求光明,而争辩于黑暗的来源呢?试问黑暗有来源吗?只是障碍罢了。这便是佛教。这便是真正的唯心论。争辩于贪瞋痴的来源者正是贪瞋痴的心,正是唯物。心是没有时间空间的,心无所谓死与生,正如黑暗无所谓昨日与明日,光明亦无所谓昨日与明日,——你能说这个黑暗从什么时候起吗?光明从什么时候起吗?同样贪是从什么时候起,本来没有起点了。

  而世人则以“生”为起点,正如看见阳光,于是说今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话该是多么的不合事实。纯虽是小孩子,而喜欢钱,他对于一张新票子的欢喜,并不是对于一张纸画的欢喜了。你给一张画他看,他如果不喜欢这画他便不要的,你给一块钱他,无论是新的票子旧的票子,他无条件的接受了,而且认为己有了。这个贪心便是世界便是生死,不是区区小孩子四五年光阴之事了。这是真理,这是事实,但无法同世人说,“下士闻道大笑之”,故莫须有先生寂寞了。

  莫须有先生的寂寞又正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本来“不笑不足以为道”,否则我们大家都无须乎用功了。若不贵乎用功,则眼前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呢?眼前的世界便是叫人用功。莫须有先生总想训练自己的两个小孩子信道理,即使智不足以及之。信便是听圣贤的言语而能不笑之。这是天下治乱的大关键。今日天下大乱,人欲横流,一言以蔽之曰是不信圣人了。

  慈附和着纯,把她的两张新票子也拿出来递给爸爸。莫须有先生拿了慈的票子却毫无感情,因为慈的这个作为本来无感情,她是模仿动作,她是为助纯的高兴。慈喜欢用钱,没有钱的时候亦可以不用,但用钱的时候决不舍不得;因为她喜欢用钱,她乃不以藏着钱为喜悦,故她对于压岁钱无感情了。爸爸给压岁钱她的时候,她不像纯狂喜,她也不论是新票子是旧票子,新票子她也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同看一张画一样,若是旧票子她便拿着向口袋里一塞了。好比爸爸给钱她买教科书,毛钱票有时肮脏到极点,拿在手上真是满手的尘垢,慈拿着便向口袋里一塞,莫须有先生很是奇怪,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怕脏呢?若莫须有先生则另外用一张纸把脏票子包裹着了。

  莫须有先生固然不应该有洁癖,他最不喜欢脏票子同他亲近,慈也确乎不应该不怕脏了。掉过来说也对,莫须有先生有时又最不怕脏,如果是他煮饭,吃了饭他必定洗家伙,有时又在茅房里打扫,而慈又未免不喜欢工作,有点怕脏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到处给慈过不去,总是施之以教训,有时刺刺不休,莫须有先生太太则曰,你们爷儿俩又在那里吵架了!于是慈大笑了。

  莫须有先生又很喜欢她的纯洁,她的不怕脏正是她的纯洁,她简直没有分别心,她写字连字都不记得,总是写白字,却是一篇好文章了。她在文章里常说云霞是太阳的足迹,草上新绿是雨的足迹。莫须有先生觉得学生当中很少有人及得上慈的纯洁的思想。她作事有时同做梦一样,用钱有时也同做梦一样了。纯则看得很清楚。他喜欢他的新票子,他要保存他的新票子,后来他的新票子,连祖父,外祖母,姑祖母,舅舅给的压岁钱一起,给妈妈借去用了,一年之后要爸爸清还,那时社会上已用大票子,有五十元一张的,有百元一张的,莫须有先生给他百元一张的了,他大喜。然而纯也并非悭吝人,只是他是一个经验派,他倒很喜欢听莫须有先生讲道理了。

  “纯,你把你的压岁钱给我,你肯吗?”

  “不肯。”

  “奇怪,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莫须有先生说着笑了。

  “真的,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我的我给你。”

  “我不要你的。”

  慈的新票子又拿在慈的手中,她递给纯,纯不要了。

  “爸爸,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纯忽然望着门外空中正在飘着的雪问着这一句话。此话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起初是不懂得话里的意义,连忙懂得了,懂得了纯的话,而且懂得道理是颠扑不破的,纯的话并不是童话,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了。莫须有先生且笑着答复他:

  “雪是天晴的时候上去的。”

  “天晴的时候哪里看见雪呢?”

  “雪是天气冷,雨水凝结成的,雨水是天晴的时候水蒸气上到天上去凝结成的。”

  “不错。”

  纯说爸爸的话说得不错了,他懂得了。

  “慈,刚才纯问的话你懂得吗?”

  “起初我不懂得他问的什么,后来听见爸爸的答话,纯再问爸爸的话,我才懂得他的意思,我觉得他问的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