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乡(3)
“原来是我的姐姐!——姐姐,给我笑一笑罢?”
我讨得了笑,一房大笑。
十年当中,首先进了死之国的,是这位姐姐了,母亲告诉我。
“我愿我是那样健壮,像小的时候。”我改变话。
“是的,奶奶才欢喜哩!”
萍姑娘不是熟悉我病的消息吗?这口气!——小人儿的鼾声引动了我。
我们大概走了不少了罢,——那码头的喧嚣曾经腾涌在我们的周围,这才觉出了。
并不同白天一样,由湾港渐渐走进湖,这是一条内港,更深,保持着相等的宽阔,我没有存心瞻眺,而舱篷遮盖不了眼睛:岸上的草,田里的禾稼,连成一簇黑,水底则单单映出草来,星在其中闪动;远远平坂,也点点的发亮,告诉我那里有人烟,时隐时现的是萤火,仿佛分外同我相识,在侦探我,他的光使我疑到泪——
泪,成了幕,——我以外不见了,想挤出去,我把眼闭着,——落到萍姑娘的被上了,我用指头点印,想永远留一个伤痕。
唉,我要紧紧的闭!我们不是一刻一刻的在移进吗?景色何曾为我们改变?我枕在椅着的横木,想。
我吃惊了,猛抬头,躲避似的缩在一角,望着与我适才相反的方向,是明明白白显露出来的萍姑娘!
那面庞,凄凉而有异彩,——月呵,你涂上了我的姑娘罢。那半边呢?姑娘,给我一个完全罢!我别无所有,带了他——同我的母亲的泪,跟我到坟墓里去,也算是——难道你不情愿吗?我想,你什么也甘心的,只要不冲突了命运之神,只要你这一做,在你的故人是添一滴血。掉过来罢,姑娘!那边只是空虚,就是给月亮照在水里,也还得我才看见这是你的影子哩!
其实我当时是极力的屏住声息,怕他泄了我吞含未吐的一声“姐姐。”
小人儿突然辗转,我低头,另是一副惨白而圆小,——萍姑娘已经掉过来了,然而给与我的是蓬松黑发,——两面紧对着。
“姑娘,你的那弟弟是呼呼睡。”
这话我是说了。
“是的,他不再醒的。”
小人儿轻轻的被移到被上;包袱里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在覆盖着。
“S哥,你也睡一睡好。”
这是萍姑娘第二次在船上称呼我了。
“我想看一看月亮。”我答。
我移身伏在船边,与萍姑娘适成对角。
夜是静的,但萍姑娘决不会分别,潺潺水声里杂了一点——自然,这并不是指那摇橹。
我吟唱了:
“水是尽尽的流,
尽尽的流,——
谁能寻得出你的踪迹呢,
我的泪?”
我是那样唱,叫萍姑娘懂不清我的字句,我的意义,——这怕也是徒然的费力罢,月亮不会代我解释吗?
朋友,这月是怎样的明呵,我的皮肉照得没有了!水天真是一色,不见星,——有,水底的天,一,两……不见萤火,岸上的草,田里是芝麻罢,却都晶莹着;还有杨柳,低低的,满载露珠。而这些似乎并不是孤立:是织在梦一般的网,这网是不可思议的伸张,青青的是山罢,也包在当中,——终于冲破了,犬吠!船尾又一声:
“露不小,先生,姑娘,受得起吗?我还有篷,两头也搭起来好不呢?”
我几乎忘记了,我们之外,更看舟子,他——台我们听到的,连这实在只有两句。
“姑娘还是在望吗?”我不专向谁的答着,转进舱来,正合——我的姑娘呵!
“S哥,你睡一睡的好,叫船家搭块篷遮风,——我耐得住的。”
“搭起来怪闷,这样睡可以。”
我横躺在阴影之下了。
这港我曾经走过不少的次数,却还未留心他的方向,现在我计算计算月的起落,希望我这里老是阴影,——倘若照到我的而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髅吗?
我哪能熟睡下去呢?一呼一吸,疑心吹动了萍姑娘淡绿的衣裙。——既然答应了是睡,除了静静的听,似乎又没有别的方法了。
“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里有这样一声笛呢?——你的清脆的咳嗽!”
月——嗳哟,我没有算到,船是要转弯的!我只得把眼闭
什么盖住了我的手,我的——我挣扎,——眼开了。
萍姑娘端端正正摄进了月下的我的面庞,留下——是她的被包罢。
我们听到鸡叫:听到C城第一足音,一直到上岸,萍姑娘说:
“S哥,一路家去。”
我说:
“多谢姑娘,我去住旅馆。”
192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