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1)
冬天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同三弟就醒了瞌睡,三弟用指头在我的脚胫上画字,我从这头默着画数猜。阿妹也在隔一道壁的被笼里画眉般的叫唱:“几个哥哥呢?三个。几个姐姐呢?姐姐在人家。自己呢?自己只有一个。”母亲搂着阿妹舐,我们从这边也听得清楚。阿妹又同母亲合唱:“爹爹,奶痛头生子;爷和娘痛断肠儿。”我起床总早些,衣还没有扣好,一声不响的蹲在母亲的床头,轻轻的敲着床柱;母亲道,“猫呀!”阿妹紧缩在母亲的怀里,眼光的的的望着被——这时我已伸起头来,瞧见了我,又笑闭眼睛向母亲一贴,怕我撕痒。
阿妹的降生,是民国元年六月三十日;名字就叫做莲。那时我的外祖母还健在;母亲已经是四十五岁的婆婆了,一向又多病,挣扎着承担一份家务——父亲同两叔叔没有分家,直到阿妹五岁的时候。听说是女孩,外祖母急急忙忙跑上街来,坐在母亲的床沿,说着已经托付收鸡蛋的石奶奶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探听了一个木匠家要抱养孩子做媳妇的话。母亲也满口称是,不过声音没有外祖母那样宏大——怎宏大得起来呢?
我慌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外祖母;外祖母也就看出了我的心事:“那边的爹爹说也是教蒙书的哩!”我的妹妹要做木匠的媳妇,自然是使我伤心的重要原因,然而穿衣吃饭不同我在一块,就是皇帝家宰相家,我也以为比我受苦,何况教蒙书——至多不过同我的先生一样,而且说是爹爹,则爸爸可想而知了。外祖母把我当了一个大人,我的抗议将要影响于她的计划似的,极力同我洁难,最后很气忿的说一句,“那么,阿母是劳不得的,尿片请你洗!”我也连忙答应,“洗!洗!”
这天晚上我上床睡觉,有好大一会没有闭眼。这木匠我好像很熟,曾经到过他的村庄;在一块很大的野原——原上有坟,坟头有嵌着二龙抢珠的石碑——放着许多许多的牛,牧童就是阿妹,起初阿妹是背着我来的方向坐在石碑下抠土,一面还用很细很细的声音唱歌,听见我的衣服的嚓嚓声,掉转头来看,一看是我,赶忙跑来伏在我的兜里,放声大哭,告诉我,褂子是姐姐在家不要的纱绿布做,木头上刨下的皮,她用来卷喇叭,姑姑打她,说她不拿到灶里当柴烧。我说:“我引你回去,不要哭!”然而我自己……
“焱儿,焱儿!妈妈在这里!”
我的枕头都湿了。
其实我只要推论一下,外祖母的计划是万万不行的:爸爸在学务局办事,怎能同木匠做亲家呢?有饭吃的把女儿给人家抱养,没有饭吃的将怎样呢?外祖母没有瞧见母亲怀里的阿妹罢了,第三天抱出来拜送子娘娘,那由得外祖母不爱呢?
然而我同阿妹都因此吃了不少的亏。我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还说你洗尿片!”我也就不作声了。阿妹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当初该信家婆的话,送把本匠!”阿妹也就惧怕了。
我的祖父不大疼爱我的母亲,母亲生下来的孩子,也都不及婶娘的见爱。比阿妹大两岁的,有三婶娘的阿八,小一岁的有阿九。每天清早起来,祖父给阿八,阿九买油条,正午买包子:一回一人虽只一个,三百六十日却不少一回。阿妹呢,仿佛没有这么一个孩子——说因为女儿吧。二婶娘的阿菊,比无论哪一个孩子也看得贵,现在是十五岁的姑娘了,买包子总要照定额加倍。阿妹有时起得早,无意走出大门,卖油条的老吴正在递给阿八同阿九,告诉祖父道(祖父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人),“阿莲也站在这里哩。”阿妹连忙含笑答应,“我不欢喜带油气的杂粮。”随又低头走进门了。
祖父欢喜抱孩子游街,右手抱了一个,左手还要牵。吃过早饭,阿妹同阿八,阿九在院子里玩,把沙子瓦片聚拢一堆做饭;做得懒做的时候,祖父自然而然的好像是规定的功课走了出来,怀抱里不消说是阿九,牵着的便是阿八。阿妹拍拍垃圾,歌唱一般的说得十分好听:“爹爹呵,把阿九抱到城外,城外有野猫。”祖父倘若给一个回答:“是啊,阿九怪吵人的!”阿妹真不知怎样高兴哩。阿妹这时只不过四岁。
驯良的阿妹,哪有同阿八、阿九开衅的事呢?然而同阿八吵架,祖父说,“阿八是忠厚的,一定是阿莲不是!”同阿九吵架,祖父又说,“阿九是弟弟,便是抓了一下,阿莲也该让!”阿妹只得含一包眼泪走到母亲那里去,见了母亲便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母亲问清了原因,“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值得哭!”阿妹的眼泪是再多没有的,哭起来了不容易叫她不哭,自己也知道不哭的好,然而还是一滴一滴往下掉;母亲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手指着堂屋,意思是说,“爹爹听见了,又埋怨阿母娇养!”
我第一次从省城回乡过年,阿妹也第一次离开母亲到外祖母家去了。到家第二天,我要去引回阿妹;母亲说:“也好,给家婆看看,在外方还长得好些。”阿妹见了我,不知怎的又是哭!瓜子模样的眼睛,皲裂的两颊红得像点了胭脂一般,至今犹映在我脑里。外祖母连忙拉在怀,用手替她揩眼泪,“乖乖儿,哪有这样呆呢?阿哥回了,多么欢喜的事!”接着又告诉我,“这个孩子也不合伴,那个孩子也不合伴,终日只跟着我,我到菜园,也到菜园。”
当天下午,我同阿妹回家,外祖母也一路上坝,拿着包好了的染红的鸡蛋,说是各房舅母送把阿莲的,快要下坝了,才递交我:“阿莲啊,拜年再同阿哥来。”抚着阿妹不肯放。阿妹前走,我跟着慢慢的踏;转过树丛就是大路了,掉头一望,外祖母还站在那里,见了我们望,又把手向前一招。由外祖母家上街,三里路还不足,我闭眼也摸索得到。我同哥哥姐姐,从小都是赶也赶不回,阿妹只住过这一趟。后来母杀哭外祖母,总连带着哭阿妹:“一个真心的奶奶,儿呵,你知道去亲近吧。”
阿妹从周岁便患耳漏,随后也信了乡间医生的许多方药,都不曾见效。父亲每天令三弟写一张大亨,到了晚上,阿妹就把这天的字纸要了来,交给母亲替她绞耳脓。阿哥们说:“滚开吧!怪臭的!”她偏偏挨拢来;倘若是外人,你便再请她,她也不去。
在阿妹自己看来,七年的人世,感到大大的苦恼,就在这耳朵。至于“死”——奇怪,阿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仿佛,确实如此,很欣然的去接近,倘若他来。母亲有时同她谈笑:
“阿莲,算命先生说你打不过三,六,九。”
“打不过无非是死。”
“死了你不怕吗?”
“怕什么呢。”
“你一个人睡在山上,下雨下雪都是这样睡。”
阿妹愕然无以对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大家坐在母亲房里,我开始道:
“阿莲,省城有洋人,什么病也会诊,带你去诊耳朵好不好呢?”
女孩子哪里会上省呢?聪明的阿妹,自然知道是说来开玩笑的,然而母亲装着很郑重的神气:
“只要诊得好,就去。爸爸是肯把钱的。”
“怎么睡觉呢?”三弟说。
“就同焱哥。”阿妹突然大声的说。
我们大家哈哈的大笑,阿妹羞得伏在母亲兜里咬衣服了。
阿妹啊,阿哥想到这里,真不知怎样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