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庙的和尚(2)
然而老张的长处依然不能埋没。这是四月天气,乡下人忙,庙里却最清闲。老张坐在灶门口石条上,十个指甲像是宰了牲口一般,鲜血点点的;忽然想起替代的方法了,手把裤子一擦,打开蔑箱,拿出一本歌本,又坐下石条,用了与年纪不相称的响亮的声音慢慢往下唱。金喜正在睡午觉,睡眼朦胧的:
“张爹!有人抽签哪?”
“抽签!——几时抽了这么多的签?”
“你念什么呢?”
“歌本。”
“啊,歌本。——拿到这边来,我也听听。”
老张没有唱,也不是起身往金喜那边去,不转眼的对着歌本的封面看;慢慢说一句:
“这个——你不欢喜。”
“醒醒瞌睡。”
接着又没有听见老张的声音。金喜的瞌睡飞跑了,盛气的窜到灶门口:
“我识不得字,——难道懂也不懂吗?”
老张就是怕的金喜懂;他唱的是一本《杀子报》,箱子里的也都不合式,曾经有一本《韩湘子》,给文公祠的和尚留着了。
金喜接二连三的说了许多愤话,老张恼了,手指着画像:
“你看!你看!寡妇偷和尚,自己的儿子也不要!”
中秋前三天,东城大火。没有烧的人家不用说,烧了的也还要上庙安神;有的自己带香烛,有的把钱折算。老张经手的,都记在簿子上,当晚报给金喜听;金喜也暗自盘汁,算是没有瞒昧的情事。这回上街割肉,比平素多割半斤,酒也打了四两,拿回来伸在老张的面前:
“张爹,老年人皮枯,煨点汤喝喝。——这个,我也来得一杯。”说着指着酒壶。
老张的疮早已好了:然而抓,依然不能兔,白的粉末代替鲜红的血罢了。汤还煨在炉子上似乎已经奏了效,——不然,是哪有这么多的涎呢?
喝完了洒,两人兴高采烈的谈到三更。上床的时候,金喜再三嘱咐,“要仔细园里的葫芦!街上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偷莱,名之曰‘摸秋’,是不能算贼的。”老张连声称是,“哪怕他是孙悟空,也没有这大的本领!”
金喜毕竟放心不下,越睡越醒。老张不知怎的,反大抓而特抓,“难道汤都屙到粪缸里去了不成?”然而一闭眼,立刻呼呼的打起鼾来了。金喜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张爹”喊了几十声,然而掩不过鼾声的大。最后,小宝从天井里答应;接着是板门的打开,园墙石块的倒坍。金喜使尽生平的气力昂头一叱咤!园外回了一阵笑,“好大!真正大!”
庙前,庙后,慢的,快的许多脚步,一齐作响,——渐渐静寂了,只有金喜的耳朵里还在回旋,好像一块石头摔在塘里,咚的一声之后,水面不往的起皱。金喜咕噜咕噜的挨到架下——预备做种的几个大的,一个也不给留着!金喜顿时好像跌下了深坑,忽然又气愤的掉转身,回到屋子里问谁赔偿似的。什么绊住脚了!一踢,一个大葫芦!——难道是有意遗漏,留待明年再摸吗?又白,又圆!金喜简直不相信是真的,抬头望一望月亮。
金喜一手抱葫芦,一手拼命的把板门一关。老张这时也打开了眼睛:
“谁呀?”
中秋夜的一顿肉,便是老张在火神庙最后的一顿饭了。
然而金喜的故事,也就结束在这一个葫芦。
这一个葫芦,金喜拿来做三桩用处:煮了一钵,留了一包种子,葫芦壳切成两个瓢。这两个瓢一直晒到十月,然后抱上楼收检,一面踏楼梯,一面骂老张,骂摸秋的王八蛋。
骂声已经是在楼门口,——楼梯脚下突然又是谁哼呢?
没有饭吃,小女勤快的多,这里那里喵喵的叫。忠心的小宝,望见王四爹来,癫狂似的抓着王四爹的长褂,直到进了庙门。
王四爹的孙子搂着葫芦瓢出去玩。金喜抬上了床,王四爹看不清瞳子的眼睛里掉出许多眼泪。金喜的嘴还在微微的动,仿佛是说:
“孩儿能够报答爹爹的,爹爹也给了孩儿。”
19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