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

  一九二〇年五月,在北京大学毕业,即到杭州第一师范教书。初到时,小有误会;我辞职。同学留住我。后来他们和我很好。但我自感学识不足,时觉彷徨。这篇诗便是我的自白。

  转眼的韶华

  霎的又到了黄梅时节。

  听——点点滴滴的江南;

  看——僝僝僽僽的天色;

  是处找不着一个笑呵。

  人间的那角上,

  尽冷清清裵着他游子。

  熟梅风吹来弥天漫地的愁,

  絮团团拥了他;

  他怯怯的心弦们,

  春天和暖的太阳光里

  袅着的游丝们的姊妹罢;

  只软软轻轻地弹唱,

  弹唱着那

  温柔的四月里

  百花开时,

  智慧者用了灌溉群芳的

  如酥的细雨般的调子。

  她们唱道,

  “这样无边愁海里浮沉着的,

  可怎了得呵!”

  她们忧虑着将来,

  正也惆怅着过去。

  她们唱呵:

  去年五月,

  湿风从海滨吹来,

  燕子从北方回去的时候,

  他开始了他的旅路。

  四年来的老伴,

  去去留留,暂离还合的他俩,

  今朝分手——今朝分手。她尽回那

  临别的秋波;

  喜么?

  嗔么?

  他哪里理会得?

  哪容他理会得!

  他们呢?

  新交,旧识的他们,

  也剩了面面儿相觑;

  只有淡淡的一杯白酒,

  悄悄地搁在他前;

  另有微颤的声浪:

  “江南没熟人哩;

  喝了我们的去罢……”

  他飞眼四面看了,

  一声不响饮了。——

  他终于上了那旅路。

  她们唱呵:

  这正是青年的夏天,

  和他搀着手走到江南来了。

  腼腆着他的脸儿,

  忐忑着他的心儿;

  趔趄着,

  踅罢。

  东西南北那眼光,

  惊惊诧诧地他。

  他打了几个寒噤;

  头是一直垂下去了。

  他也曾说些什么,

  他们好奇地听他;

  但生客们的语言,

  怎能够被融洽呢?

  “可厌的!”——

  从他在江南路上,

  初见湖上的轻风

  俯着和茸茸绿草里

  随意开着

  没有名字的小白花们

  私语的时候,

  他所时时想着,也正怕着的

  那将赐给生客们照例的诅咒,

  终于被赐给了;

  还带了疟待来了。

  可是你该知道,

  怎样是生客们的暴怒呵!

  羞——红了他的脸儿,

  血——催了他的心儿;

  他掉转头了,

  他拔步走了;

  他说,

  他不再来了!

  生客的暴怒,

  却能从他们心田里,

  唤醒了那久经睡着的,

  不相识者的同情;

  他们正都急哩!

  狂热的赶着,

  沙声儿喊着:

  “为甚撇下爱你的我们?

  为甚弃了你爱的朋友?”

  他的脸于是酸了,

  他的心于是软了;

  他只有留下,

  留下在那江南了

  她们唱呵:

  他本是一朵蓓蕾,

  是谁掐了他呢?

  谁在火光当中

  逼着他开了花,

  暴露在骄傲的太阳底下呢?

  他总只有怯着!

  等呵!只等那灰絮絮的云帷,

  ——唉,黑茸茸的夜幕也好

  ——遮了太阳的眼睛时,

  他才敢躲在树荫里苦笑,

  他才敢躲在人背后享乐。

  可是不倦的是太阳;

  他蒙了脸时终是少呵!

  客人们倒真“花”一般爱他;

  但他总觉当不起这爱,

  他只羞而怕罢!

  却也有那无赖的糟蹋他,

  太阳里更不免有丑事呕他,

  他又将怎样恼恨呢?——

  尽颠颠倒倒的终日。

  飘飘泊泊了一年,

  他总只算硬挣着罢。

  可怜他疲倦的青春呵!

  愁呢,重重叠叠加了,

  弦呢,颤颤巍巍岔了;

  袅着的,缠着了,

  唱着的,默着了。

  理不清的现在,

  摸不着的将来,

  谁可懂得,

  谁能说出呢?

  况他这随愁上下的,

  在茫茫漠漠里

  还能有所把捉么?

  待顺流而下罢!

  空辜负了天生的“我”;

  待逆流而上呵,

  又渐愧着无力的他。

  被风吹散了的,

  被雨滴碎了的,

  只剩有踯躅,

  只剩有彷徨;

  天公却尽苦着脸,

  不瞅不睬地相向。

  ——可是时候了!

  这样莽荡荡的世界之中,

  到底那里是他的路呢!

  (1921年6月,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