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正变:诗体正变(1)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文心雕龙·明诗》篇也道: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竞须新事”明指用事,“辞必穷力而追新”似乎也指的用事用比,都可见当时风气。但由钟、刘两家的话,知道求“新”更为当时作者所重。
“新”是创造,对旧而言是“变”;隋、唐以来,“新变”往往连称。《南齐书》五十二《文学传论》道:
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这里说能求“新变”才能独自成家,雄长一代。《梁书》四十九《庾肩吾传》道:
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
用事用比之外,声律也是求得“新变”的一条路。又《梁书》三十《徐摛传》说他:
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
当时不满这类“新变”的,或以为“拘挛补衲”而失自然,或以为“转拘声韵”而“伤真美”;但“不拘旧体”也该是贵古者的一种口实。《隋书》十五《音乐志》道:
开皇中,……有曹妙达、王长通、李士衡、郭金乐、安进贵等,皆妙绝弦管,新声奇变,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炫王公之间,举时争相慕尚。高祖病之,谓群臣曰:“闻公等皆好新变,所奏无复正声,此不祥之大也。……”
这里“正声”与“新变”对举。乐尚“新变”,“无复正声”;文好“新变”,“不拘旧体”,道理是一样的。隋高祖以“无复正声”为病,也该有人以“不拘旧体”为病。《文心雕龙·通变》篇就有这个意思,下文详论。
风雅正变的“变”,指的“政教衰”、“纪纲绝”,指的时世由盛变衰。这里并不曾应用那影响巨大的《易传》的“变”的哲学。《易·系辞传》道: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下)。
这似乎是“变”的哲学的纲领。“变”与“通”是连着的,而“通”与“穷”是对着的。“通”才能“久”,“久”便无穷。《系辞传》又道:
变通莫大乎四时(上)。
荀爽注:“四时相变,终而复始也”(《周易集解》十四)。这似乎是一种循环论。但是无论如何
变通者,趣(趋)时者也(下)。
“趣时”就不至于固执了。又道: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上)。
道与器都可以“变”“通”而成事业,所以
变而通之以尽利(上)。
通变之谓事(上)。
“变”的作用如此之大,风雅正变的“变”显然跟这种“变”不相干。“新变”的“变”倒似乎有意无意间在应用着这种哲学。我们可以说梁、陈以至隋、唐之际,文论开始采用了这种“变”的哲学。
通变说的应用固然可以解释求新,而在求新成为风气之后,这一说却也可以帮助复古论者张目。《文心雕龙·通变》篇就有这个倾向。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杨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栝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文中承认“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数必酌于新声”。但像当时那样“竞今疏古”,蔽于偏而不知全,便不免千篇一律,“风味气衰”。文中论“宋初讹而新”,“讹”,化也,又有“妖”义;“新”而不“雅”,“新”而失正,“新”得过了分,便是“讹”。“讹”自然不会“淳”,“淳”是浓,是厚,不淳就薄了,“澹”了。这时候好像“文理之数尽”,走投无路;其实也不然。只要“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栝乎雅俗之际”,还可通变起去,路还是“无穷”的。清代纪昀评这一段道:
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故挽其返而求诸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
这番话透彻的说出复古怎样也是通变,解释刘氏的用意最为确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