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近作

  (《三人行》、《路》)

  若将茅盾的创作分为三期,这两部中篇小说属于第二期。第一期代表是《蚀》,那著名的三部曲,描写一些知识分子的幻灭动摇和追求——他们都没有出路。《虹》是过渡的东西,细磨细琢的描写还和《蚀》一样,只是女主人公有了出路,意识形态便显明多了。不过这部书没有写完,而且像是在给一个女人作传,不免有些个人主义英雄主义的色彩。第三期包括他最近的作品,如《林家铺子》(《申报月刊》一)《春蚕》(《现代杂志》二,一)和长篇《子夜》的片断(《文学月报》一与二)。这里写江浙农村的破产,暴露上海金融界的秘幕。前一种不但取材切实,且语简意多,因果历历分明,而又不是说尽。后一种材料也切实,但还只见一鳞一爪,无从评论,这两种作品里用的文字也向着“大众化”走,与以前不同。

  《三人行》与《路》写的还是知识分子,而且是些学生,与《幻灭》的前半和《虹》的取材一样。茅盾君大约对于十六年前后的青年学生的思想行动非常熟悉,所以在他作品里常遇着这些青年人。他在这两部书里都暗示着出路,书名字便可见。虽然像画龙点睛似地,路刚在我们眼前一闪,书就“打住”了,仿佛故意卖关子,但意义是有的。意义简单明了,不像《虹》,读了也许会只看他怎样热热闹闹在写那女主人。据《路》的“校后记”,虽然印行在《三人行》之后,写成却似乎在前;作风也与旧作相近些。《三人行》以三个人代表现代三种青年的型式,虽不是新手法,而在作者却是新用。这样三一三十一,作为一个中篇,自然不能再用细磨细琢的工夫。假如《蚀》与《虹》是大幅的油画,这只是小张的素描罢了。

  《路》写的是一幕学校风潮的斗争。事情是反对教务长。学校在武昌;风潮发生正在反共的当儿。那教务长卑劣极了,也阴险极了;一面利诱校内“魔王团”的学生,一面借了反共的名字,捕去那些为首的“秀才派”的学生。他胜利了,可是学生们还是“持久战”。书中主人公叫火薪传,也是“秀才派”。他从怀疑主义转入虚无主义,终于脚踏实地走上了路。主人公的转变写得很自然。恋爱是本书另一大关目。收场几乎全写的这个,似乎有些轻重倒置。出面的女子有三个,写得分明的只有杜若。她是《蚀》里孙舞阳章秋柳一流人,但远不及她们有声有色。这部书里不少热闹场面,可是读的时候老觉得冷清清的。也许是取材太狭了,太单调了;也许是叙述太繁了,太松泛了。结构是不坏的,以火薪传的出路始,以他的出路终;中间穿插照应也颇费了些苦心。书中有一个“雷”,是真能苦干的人,他影响了火薪传。书中写他的周侧面影,闪闪烁烁的,像故意将现实神秘化,反倒觉得不大亲切似的。

  《三人行》比《路》写得好,因为比《路》用笔经济些。三人是“许”“云”“惠”。“许”本是个运命主义者,后来转入侠义主义,成了“中国式的吉诃德”。他想浪漫地独力去抵抗恶势力,结果牺牲在恶势力底下。“惠”是个虚无主义者。他“只觉得一切都应当改造,但谁也不能被委托去执行”(一〇八面);他的其实是“等待主义”。他是要自己毒死自己的。只有“云”,那看准了“实际的需要”的人,他有“确信”,克服着自己,走上了他的路。这书里也有恋爱,可是只有一个女人,一个跟着物质的引诱走的女人。“许”与“惠”都爱她,但是都失败了。“阔少爷张”和“足球李”是醉生梦死的家伙,仅仅用来做配角而已。还有一个“柯”,是有正确的见解的。

  书里说“那样的人并不是凤毛麟角,现在到处都有那样的人”(一三六页),这便是写实,与《路》里写“雷”不同了。书中借了“惠”的父亲暗示一般商业的衰颓与苛捐杂税,又借了“云”的父亲暗示一般农村的破产。而以“许”的找出路起手,与无路走的“惠”与在路上的“云”对照着收场,可见作者眼睛看在那里。茅盾君最近在《华汉地泉》的读后感里说:“一部作品在产生时必须具备两个必要条件:(一)社会现象的全部的(非片面的)认识,(二)感情地去影响读者的艺术手腕。”这两层他自己总算是做到了。这部书虽不及他那三部曲的充实,但作为小品看,确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