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草
《新月诗选》里有卞君的诗四首。其中《望》《黄昏》《魔鬼夜歌》,幽玄美丽的境界固然不坏;但像古代的歌声,黄昏的山影,隐隐约约,可望而不可及。《寒夜》便不同,你和我都在里头,一块儿领略那种味道。那味道平常极了,你和我都熟悉,可是抓住了写来的是作者。前三首还免不了多少的铿锵,这一首便是说家常话,一点不装腔作势。
《三秋草》里的诗是《寒夜》那一类。陈梦家君在《新月诗选》序言里说作者的诗“常常在平淡中出奇”,这一集里才真是如此。十八首里爱情诗极小;假如有,《一块破船片》与《白石上》也许是的。爱情诗实在多,太多,看这本书至少可以换换口味。《一块破船片》用笔真像《发影》,旧比喻,新安排,说得少,留得可不少。不哭不喊不唠叨,干脆。《白石上》乏些,不免拖泥带水;但他在跳,这个念头跳到那个念头;或远或近,反正拐弯抹角总带点儿亲。不用平铺直叙,也不用低徊往复,只跳来跳去的;别的诗也往往这样写,如《西长安街》《几个人》。
作者的出奇是跳得远的时候,一般总不会那么跳的。虽是跳得远,这念头和那念头在笔下还都清清楚楚;只有它们间的桥却拆了。这不是含糊,是省笔。《西长安街》还嫌话多些,看《几个人》最后几行:
矮叫化子痴看着自己的长影子,
当一个年青人在荒街上沉思:
有些人捧着一碗饭叹气,
有些人半夜里听到人的梦话,
有些人白发上戴一朵红花,
像雪野的边缘上托一轮落日……
不必去找什么线索,每一行是一个境界,诗的境界,这就够了。
因为联想“出奇”,所以比喻也用得别致,《朋友和烟卷》里问“白金龙”“上口像不像回忆”,又说箫声是“轻轻又懒懒的青烟”。这个所谓“感觉的交错”,也是跳得远的好。至于《海愁》的怀乡,不但没有桥,连原来的岸也没有了;只是一个联想。这似乎与象征不一样,因为没有那朦胧的调子。只可惜第三节太华丽,要是像其余三节一般朴质就好了。书里的比喻不但别致,有时还曲曲折折的,如《白石上》里说那“白石”仿佛“一方素绢”,却用九行诗描写这“一方素绢”;其中有变化,所以不觉唠叨。作者最活泼最贴切的描写是《路过居》,车夫聚会的一家小茶馆。这种却以尽致胜。作者观察世态颇仔细,有时极小的角落里,他也会追寻进去;《工作的笑》里有精微的道理,他用的是现代人尖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