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
《春蚕》《秋收》同一用意而穿插不同。都写一二八以后南方的农村,都以农人“老通宝”为线索。他生平只崇拜财神菩萨与健康的身子。辛苦了四五十年,好容易挣下了一份家当;又有儿,又有孙。可是近年来不成了,他自己田地没了,反欠人三百元的债务,所以一心一意只盼望恢复他家原来样子,凭着运气与力气。他十分相信这两样东西;情愿借了高利贷的钱来“看蚕”,来灌田。结果茧子出得特别多,米的收成也大好。可是茧厂多数不开门,米价也惨跌下去。有东西卖不出钱。“白辛苦了一阵子,还欠债!”原因自然多得很。一般的不景气,人造丝与洋米的输入,苛捐杂税等等。可是“老通宝”不会想到这些。春蚕后他大病一场,秋收后他死了。他的大儿子“阿四”与儿媳“四大娘”不像他固执,却也没主见,只随着众人脚跟走。他的二儿子“多多头”倒有些见解,知道单靠勤俭工作是不能“翻身”的。但他也不能想得怎样明白,乡村里不外这三种人,第二种最多。
新文学里的乡村描写,第一个自然是鲁迅君,其次还有王鲁彦君。有《柚子》《黄金》两书。鲁迅君所描写的是封建的农村,里面都是些“老中国的儿女”。王鲁彦君所描写的,据说是西方物质文明侵入后的农村;但他作品中太多过火的话,大概不是观察,是幻想。茅盾所写的却是快给经济的大轮子碾碎了的农村。这种农村因为靠近交通的中枢不能不受外边的影响;它已成为经济连索中的一个小小圈圈儿了。这种村人的性格也多少改变了些,“多多头”那类人,《呐喊》里就还没有。《呐喊》里的乡村比较单纯,这三篇里的便复杂得多。这三篇写得都细密,《林家铺子》已在上文论及。《春蚕》中“看蚕”的经过情形,说来娓娓入情,而且富于地方色彩,教人一新耳目。篇中又多用陪衬之笔,如《林家铺子》中的林大娘林小姐,《春蚕》中的“荷花”“六宝”两个女人,《秋收》中的“小宝”“黄道士”等。或用以开场,或用以点缀场面,或用以醒脾胃。好处在全文打成一片,不松散,不喧宾夺主。甚至于像《秋收》中“抢米囤”风潮一节,虽然有声有色,却只从侧面写,也并不妨碍全篇的统一。作者颇善用幽默,知道怎样用来调剂严重的形势,而不流于轻薄一路。
书中其余五篇都非成功之作。《小巫》像流水帐,题名也太晦。《右第二章》叙两件事,不集中。《喜剧》全靠空想,有些不近情理。《光明到来的时候》满是泛泛的议论。《神的灭亡》太简单,太平静,力量还欠深厚。作者在《跋》里说,他的短篇小说实在有点像缩紧了的中篇——尤其是《林家铺子》。的确,作者的短篇,都嫌规模大,没有那种单纯与紧凑,所谓“最经济的文学手段的”。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野蔷薇》也是一样。那本书里只有《创造》与《一个女性》是成功的,别的三篇都不算好。作者在本书的“跋”里又说他是那么写惯了,一时还改不过来;他的短篇失败的多,这大概是一个主要的原因吧。他的长篇气魄却大,就现在而论,似乎还没有人赶得上;失于彼者得于此,就他自己说,就读者说,都不坏。因为短篇作家有希望的还有几个,长篇作家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但严格地说,他的长篇的力量也还不十分充足。就以近作《子夜》而论,主要的部分写得确是淋漓尽致,陪衬的部分就没能顾到,太嫌轻描淡写了。他现在的笔力写《林家铺子》那样的中篇最合适,最是恢恢有余,所以这一篇东西写得最好。但相信他的将来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