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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边挂着粉,也是一边唱着的。等粉条晒干了,他们一边收着粉,也是一边地唱着。那唱不是从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

  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的丈夫团圆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

  只要是一个晴天,粉丝一挂起来了,这歌音就听得见的。

  因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声音比较的辽远。偶尔也有装腔女人的音调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实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头就要多加一只支柱,那支柱已经有七八只之多了,但是房子还是天天的往北边歪。越歪越厉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从那旁边一过,恰好那房子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那房子实在是不像样子了,窗子本来是四方的,都歪斜得变成菱形的了。门也歪斜得关不上了。墙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来似的,向一边跳出来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经拔了榫,脱离别人的牵掣,而它自己单独行动起来了。那些钉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够跟着它跑的,就跟着它一顺水地往北边跑下去了;不能够跟着它跑的,就挣断了钉子,而垂下头来,向着粉房里的人们的头垂下来,因为另一头是压在檐外,所以不能够掉下来,只是滴里郎当地垂着。

  我一次进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样漏法。但是不敢细看,我很怕那椽子头掉下来打了我。

  一刮起风来,这房子就喳喳的山响,大柁响,马梁响,门框、窗框响。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的响。

  不刮风,不下雨,夜里也是会响的,因为夜深人静了,万物齐鸣,何况这本来就会响的房子,哪能不响呢。

  以它响得最厉害。别的东西的响,是因为倾心去听它,就是听得到的,也是极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的耳鸣而引起来的错觉,比方猫、狗、虫子之类的响叫,那是因为他们是生物的缘故。

  可曾有人听过夜里房子会叫的,谁家的房子会叫,叫得好像个活物似的,嚓嚓的,带着无限的重量。往往会把睡在这房子里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个身说:“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现,听他说了这话,好像房子要搬了场似的。

  房子都要搬场了,为什么睡在里边的人还不起来,他是不起来的,他翻了个身又睡了。

  住在这里边的人,对于房子就要倒的这会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们已经有了血族的关系,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这房一旦倒了,也不会压到他们,就像是压到了,也不会压死的,绝对地没有生命的危险。这些人的过度的自信,不知从哪里来的,也许住在那房子里边的人都是用铁铸的,而不是肉长的。再不然就是他们都是敢死队,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勇敢?生死不怕。

  若说他们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对的,比方那晒粉条的人,从杆子上往下摘粉条的时候,那杆子掉下来了,就吓他一哆嗦。粉条打碎了,他还没有敲打着。他把粉条收起来,他还看着那杆子,他思索起来,他说:“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么粉打碎了,而人没打着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用眼睛捉摸着。越捉摸越觉得可怕。

  “唉呀!这要是落到头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象了。于是他摸着自己的头顶,他觉得万幸万幸,下回该加小心。

  本来那杆子还没有房椽子那么粗,可是他一看见,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晒粉条的时候,他都是躲着那杆子,连在它旁边走也不敢走。总是用眼睛溜着它,过了很多日才算把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就把灯灭了,他们说雷扑火,怕雷劈着。

  他们过河的时候,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传说河是馋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铜板一摆到河里,河神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

  这证明住在这嚓嚓响着的草房里的他们,也是很胆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样是颤颤惊惊地活在这世界上。

  那么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们为么不怕呢?

  据卖馒头的老赵头说:“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要倒的么!”

  据粉房里的那个歪鼻瞪眼的孩子说:“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妇要她周周正正。”

  据同院住的周家的两位少年绅士说:“这房子对于他们那等粗人,就再合适也没有了。”

  据我家的有二伯说:“是他们贪图便宜,好房子呼兰城里有的多,为啥他们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钱的呀,不像是咱们家这房子,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事,等于白住。你二伯是没有家眷,若不我也找这样房子去住。”

  有二伯说的也许有点对。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为他们几次的全体挽留才留下来的。

  至于这个房子将来倒兴不倒,或是发生什么幸与不幸,大家都以为这太远了,不必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