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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团圆媳妇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一说起梦话来,总是说她要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她的婆婆觉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阴间的花姐,阎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于是就请了一个圆梦的。那圆梦的一圆,果然不错,“回家”就是回阴间地狱的意思。
(所以那小团圆媳妇,做梦的时候,一梦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绳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梦见婆婆用烙铁烙她的脚心,或是梦见婆婆用针刺她的手指尖。一梦到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听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拧着她。日子久了,拧来,拧去,那小团圆媳妇的大腿被拧得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阴间地狱,赶快地把她叫醒来。
(可是小团圆媳妇睡得朦里朦胧的,她以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于是她大叫着,从炕上翻身起来,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于是觉得更是见鬼了、着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谁听了能够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
(谁能够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说她眼珠子是绿的,好像两点鬼火似的,说她的喊声,是直声拉气的,不是人声。
(所以一传出去,东邻西舍的,没有不相信的。
(于是一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了。哪个孩儿是没有娘的,哪个人不是肉生肉长的。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
(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
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也没有这样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纪录了,给跳神开了一个新纪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了的。
(当地没有报纸,不能记录这桩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瘫病的人,或是大病卧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闻,因为这样的隆重的盛举,他究竟不能够参加。
(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文化是不大有的。虽然当地的官、绅,认为已经满意了,而且请了一位满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
(这首歌还配上了从东洋流来的乐谱,使当地的小学都唱着。这歌不止这两句这么短,不过只唱这两句就已经够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听了能够引起一种自负的感情来,尤其当清明植树节的时候,几个小学堂的学生都排起队来在大街上游行,并唱着这首歌。使老百姓听了,也觉得呼兰河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一开口说话就“我们呼兰河”;那在街道上捡粪蛋的孩子,手里提着粪耙子,他还说“我们呼兰河!”可不知道呼兰河给了他什么好处。也许那粪耙子就是呼兰河给了他的。
(呼兰河这地方,尽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闭塞,竟不会办一张报纸。以至于把当地的奇闻妙事都没有记载,任它风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实在跳得奇。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就洗的。
(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五
天一黄昏,老胡家就打起鼓来了。大缸,开水,公鸡,都预备好了。
公鸡抓来了,开水烧滚了,大缸摆好了。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来看。我和祖父也来了。
小团圆媳妇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又给她一片碗碟,她说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说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弹着。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边,她就起来了,她想要坐起来在炕上弹这玻璃球。
还没有弹,她的婆婆就来了,就说:“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来风什么?”
说着走近来,就用破棉袄把她蒙起来了,蒙得没头没脑的,连脸也露不出来。
我问祖父她为什么不让她玩?
祖父说:“她有病。”
我说:“她没有病,她好好的。”
于是我上去把棉袄给她掀开了。
掀开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睁着。她问我,她的婆婆走了没有,我说走了,于是她又起来了。
她一起来,她的婆婆又来了。又把她给蒙了起来说:“也不怕人家笑话,病得跳神赶鬼的,哪有的事情,说起来,就起来。”
这是她婆婆向她小声说的,等婆婆回过头去向着众人,就又那么说:“她是一点也着不得凉的,一着凉就犯病。”
屋里屋外,越张罗越热闹了,小团圆媳妇跟我说:“等一会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说着的时候,好像说着别人地一样。
果然,不一会工夫就洗起澡来了,洗得吱哇乱叫。
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脱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来是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所以一时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看了她。都难为情起来。
很快地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熟的热水。
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