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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淞江桥是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必经之路。那桥在“八一三”后不久就被日本飞机给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几次三番的炸。听说那炸的惨,不能再惨了,好象比那广大的前线上,每天成千上万的死亡更惨。报纸上天天作文章,并且还附着照片是被日本炸弹炸伤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边用文字写着说明:惨哉惨哉!

  现在马伯乐一看车站上这么多人,就觉的头脑往上边冲血,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现在马伯乐虽然已经来到了站台,但离淞江桥还远着呢。但是他计算起路程来,不是用的远近,而是用的时间。在时间上,上海的梵王渡离淞江桥也不过是半夜的工夫。

  马伯乐想,虽然这里不是淞江桥,但是一上了火车,淞江桥立刻就来到眼前的呀!那么现在不就是等于站到淞江桥头上了吗!

  他越想越危险,眼看着就要遭殃,好象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桥,那日本飞机,就非来炸他不可,好象日本飞机要专门炸他似的。

  那凇江桥是黑沉沉的,自从被炸了以后,火车是不能够通过江桥去的了,因为江桥已被炸毁了。

  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去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的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往凇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送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行,

  有月亮日本飞机非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的,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铺着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掉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柜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酣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通,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的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这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里喊声震天,在很声中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的,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象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象千百人的奏着一件乐器。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面。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的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豪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的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了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者,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胜者,做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女,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们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的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个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动心思,似乎心里在说:“谁让你老了的!”“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这孩子!”“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