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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许先生用波浪式的专门切面包的刀切着面包,是在客厅后边方桌上切的,许先生一边切着一边对我说:

  “劝周先生多吃东西,周先生说,人好了再保养,现在勉强吃也是没有用的。”

  许先生接着似乎问着我:

  “这也是对的?”

  而后把牛奶面包送上楼去了。一碗烧好的鸡汤,从方盘里许先生把它端出来了,就摆在客厅后的方桌上。许先生上楼去了,那碗热的鸡汤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着热气。

  许先生由楼上回来还说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欢吃汤之类,在病里,更勉强不下了。”

  许先生似乎安慰着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强,喜欢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饭也喜欢吃硬饭……”

  许先生楼上楼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静,坐在她旁边,似乎可以听到她心脏的跳动。

  鲁迅先生开始独桌吃饭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楼来了,经许先生婉言把鲁迅先生健康的经过报告了之后就走了。

  鲁迅先生在楼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许多日子,都寂寞了,有时大概热度低了点就问许先生:

  “什么人来过吗?”

  看鲁迅先生好些,就一一地报告过。

  有时也问到有什么刊物来吗?

  鲁迅先生病了一个多月了。

  证明了鲁迅先生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须藤老医生每天来了,为鲁迅先生把肋膜积水用打针的方法抽净,共抽过两三次。

  这样的病,为什么鲁迅先生一点也不晓得呢?许先生说,周先生有时觉得肋痛了就自己忍着不说,所以连许先生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怕别人晓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医生,医生一定又要说休息。鲁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医院美国医生的检查,说鲁迅先生肺病已经二十年了。这次发了怕是很严重。

  医生规定个日子,请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详细检查,要照X光的。但鲁迅先生当时就下楼是下不得的,又过了许多天,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检查病去了。照X光后给鲁迅先生照了一个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这照片取来的那天许先生在楼下给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块,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边边黑了一大圈。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热度仍高,若再这样热度不退,就很难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国医生,只查病,而不给药吃,他相信药是没有用的。

  须藤老医生,鲁迅先生早就认识,所以每天来,他给鲁迅先生吃了些退热药,还吃停止肺病菌活动的药。他说若肺不再坏下去,就停止在这里,热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险的。

  在楼下的客厅里,许先生哭了。许先生手里拿着一团毛线,那是海婴的毛线衣拆了洗过之后又团起来的。

  鲁迅先生在无欲望状态中,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睡觉似睡非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