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国(5)
有一天日本东亚什么什么协进会的干事,一个日本人到家里了,要与耿大先生谈什么事情,因为他也是协进会的董事。
这一天,可把耿太太吓坏了:“上街去了。”说完了,自己的脸色就变白了。
因为一时着急说错了,假若那日本人听说若是他病在家里不见,这不是被看破了实情,无疑也有弊了。
于是大家商量着,把耿大先生又给换了一个住处。这房间又小又冷,原来是个小偏房,是个使女住的。屋里没有壁炉,也没有暖墙,只生了一个炭火盆取暖。因为这房子在所有的房子的背后,或者更周密一些。
但是并不,有一天医生来到家里给耿大先生诊病。正在客厅里谈着,说耿大先生的病没有见什么好,可也没有见坏。
正这时候,掀开门帘,耿大先生进来了,手里拿了一封信说:“我好了,我好了。请把这一封信给我带去。”
耿太太吓慌了,这假若是日本人在,便糟了。于是又把耿大先生换了一个地方。这回更荒凉了,把他放在花园的角上那凉亭子里去了。
那凉亭子的四角都像和尚庙似的挂着小钟,半夜里有风吹来,发出叮叮的响声。
耿大先生清醒的时候,就说:“想不到出家当和尚了,真是笑话。”
等他昏迷的时候他就说:“给我笔,我写信……”
那花园里素常没有人来,因为一到了冬天,满园子都是白雪。偶而一条狗从这园子里经过,那留下来一连串的脚印,把那完完整整的洁净得连触不敢触的大雪地给踏破了,使人看了非常的可惜。假若下了第二次雪,那就会平了。假若第二次雪不来,那就会十天八天地留着。
平常人走在路上,没有人留心过脚印。猫跪在桌子上,没有留心过那踪迹。就像鸟雀从天空飞过,没有人留心过那影子的一样。但是这平平的雪地若展现在前边就不然了。若看到了那上边有一个坑一个点都要追寻它的来历。老鼠从上边跳过去的脚印,是一对一对的,好像一对尖尖的枣核打在那上边了。
鸡子从上边走过去,那脚印好像松树枝似的,一个个的。人看了这痕迹,就想要追寻,这是从那里来的?到那里去了呢?若是短短的只在雪上绕了一个弯就回来了的,那么一看就看清楚了,那东西在这雪上没有走了那么远。若是那脚印一长串地跑了出去,跑到大墙的那边,或是跑到大树的那边,或是跑到凉亭的那边,让人的眼睛看不见,最后究竟是跑到那里去了?这一片小小的白雪地,四外有大墙围,本来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但经过几个脚印足痕的踩踏之后却显得这世界宽广了。因为一条狗从上边跑过了,那狗究竟是跳墙出去了呢,还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再仔细查那脚印,那脚印只是单单的一行,有去路,而没有回路。
耿大先生自从搬到这凉亭里来,就整天的看着这满花园子的大雪,那雪若是刚下过了的,非常的平,连一点的痕迹也没有的时候,他就更寂寞了。
那凉亭边生了一个炭火盆,他寂寞的时候,就往炭火盆上加炭。那炭火盆上冒着蓝烟,他就对着那蓝烟呆呆的坐着。
七
有一天,有两个亲戚来看他,怕是一见了面,又要惹动他的心事,他要写那“大中华民国抗日英雄耿振华吾儿”的信了。
于是没敢惊动,就围绕着凉亭,踏着雪,企图偷偷看了就走了。
看了一会,没有人影,又看了一会连影子也没有。
耿太太着慌了,以为一定是什么时候跑出去了。心下想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可不要闯了乱子。她急忙的走上台阶去,一看那吊在门上的锁,还是好好的锁着。那锁还是耿太太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亲手锁的。
耿太太于是放了心,她想他是睡觉了,她让那两个客人站在门外,她先进去看看。若是他精神明白,就请两位客人进来。若不大明白,就不请他们进来了。免得一见面第二句话没有,又是写那“大中华民国”的信了。但是当她把耳朵贴在门框上去听的时候,她断定他是睡着了,于是她就说:“他是睡着了,让他多睡一会吧。”带着客人,一面说话一面回到正房去了。
厨子给老爷送饭的时候,一开门,那满屋子的蓝烟,就从门口跑了出来。往地上一看,耿大先生就在火盆旁边卧着,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在睡觉,又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似的。
耿大先生被炭烟熏死了。
外边凉亭四角的铃子还在咯棱咯棱的响着。
因为今天起了一点小风,说不定一会工夫还要下清雪的。
一九四一,三,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