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呼喊(3)

  陈姑妈在烧香之前,先洗了手。平日很少用过的家制的肥皂,今天她存心多擦一些,冬天因为风吹而麻皮了的手,一开春就横横竖竖的裂着满手的小口,相同冬天里被冻裂的大地,虽然春风昼夜的吹击,想要弥补了这缺隙。不但没有弥补,反而更把它们吹得深陷而裸露了。陈姑妈又用原来那块过年时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把肥皂包好。肥皂因为被空气的消蚀,还落了白花花的碱沫在陈姑妈的大襟上。她用扫帚扫掉了那些。又从梳头匣子摸出黑乎乎的一面玻璃砖镜子来。她一照那镜子,她的脸就在镜子里被切成横横竖竖地许多方格子。那块镜子在十多年前被打碎了以后,就缠上四五尺长的红头绳,现在仍旧是那块镜子。她想要照一照碎头发丝是否还有垂在额前,结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恍恍惚惚地她还认识镜子里边的确是她自己的脸。她记得近几年来镜子就不常用,只有在过新年的时候,四月十八上庙的时候。再就是前村娶媳妇或是丧事,她才把镜子拿出来照照,所以那红头绳若不是她自己还记得,谁看了敢说原来那红头绳是红的!因为发霉和油腻得使手触上去时感到了是触到胶上似的。陈姑妈连更远一点的集会也没有参加过,所以她养成了习惯,怕过河,怕下坡路,怕经过树林,更怕的还有坟场,尤其是坟场里枭鸟的叫声,无论白天或夜里,什么时候听了,她就什么时候害怕。

  陈姑妈洗完了手,扣好了小铜盆在柜底下。她在灶王爷板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接着她就跪下去,向着那三个并排的小红火点叩了三个头。她想要念一段“上香头”,因为那经文并没有全记住,她想若不念了成套的,那更是对神的不敬,更是没有诚心。于是胸前扣着紧紧的一双掌心,她虔诚的跪着。

  灶王爷不晓得知不知道陈姑妈的儿子到底那里去了,只在香火后边静静的坐着。蛛丝混着油烟,从新年他和灶王奶奶并排的被浆糊贴在一张木板上那一天起,就无间断的蒙在他的脸上。大概什么他也看不着了,虽然陈姑妈的眼睛为着儿子就要挂下眼泪来。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生命。脱落了草的房脊静静的在那里躺着。几乎被拔走了的小树垂着头在休息。鸭子呱呱的在叫,相同喜欢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白狗,黄狗,黑花狗,……也许两条平日一见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风一静下来,它们都前村后村的跑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传来的人声清澈得使人疑心是从山涧里发出来的。

  陈公公在窗外来回的踱走,他的思想系在他儿子的身上,仿佛让他把思想系在一颗陨星上一样。陨星将要沉落到那里去,谁知道呢?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二十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过去的她觉得就是那样了。人一过了五十,只等着往六十上数。还未到的岁数,她一想还不是就要来了吗?这不是眼前就开头了吗?她想要问一问灶王爷她的儿子还能回来不能!因为这烧香的仪式过于感动了她,她只觉得背上有点寒冷,眼睛有点发花。她一连用手背揩了三次眼睛,可是仍旧不能看见香炉碗里的三炷香火。

  她站起来,到柜盖上去取火柴盒时,她才想起来,那香是隔年的,因为潮湿而灭了。

  “这是多么不敬呵!”

  陈姑妈又站上锅台去,打算把香重新点起。因为她不常站在高处,多少还有点害怕。正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陈姑妈受着惊,几乎从锅台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她说:“哟哟!”

  陈公公的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一对野鸡,当他往炕上一摔的时候,他的大笑和翻滚的开水卡拉卡拉似的开始了,又加上水缸和窗纸都被震动着,所以他的声音还带着回声似的,和冬天从雪地上传来的打猎人的笑声一样。但这并不是他今天特别出奇的笑,他笑的习惯就是这样。从小孩子时候起,在蚕豆花和豌豆花之间,他和会叫的大鸟似的叫着。他从会走路那天起就跟陈公公跑在瓜田上,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的黄花似的,他的腿因为刚学着走路,常常耽不起那丝丝拉拉的瓜身的缠绕,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课。而他不哭也不呻吟,假若擦破了膝盖的皮肤而流了血,那血简直不是他的一样。他只是跑着,笑着,同时嚷嚷着。若全身不穿衣裳,只带一个蓝麻花布的兜肚,那就像野鸭子跑在瓜田上了,东颠西摇的,同时嚷着和笑着。并且这孩子一生下来陈姑妈就说:“好大嗓门!长大了还不是个吹鼓手的角色!”

  对于这初来的生命,不知道怎样去喜欢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视的行业或形容词来形容,这孩子的哭声实在大,老娘婆想说:“真是一张好锣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准骂他锣鼓的,被骂了破锣之类,传说上不会起家……

  今天他一进门就照着他的习惯大笑起来,若让邻居们听了,一定不会奇怪。若让他的舅母或姑母听了,也一定不会奇怪。她们都要说:“这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但是做父亲的和做母亲的反而奇怪起来。他笑得在陈公公的眼里简直和黄昏之前大风似的,不能够控制,无法控制,简直是一种多余,是一种浪费。

  “这不是疯子吗……这……这……”

  这是第一次陈姑妈对儿子起的坏的联想。本来她想说:“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那儿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对她的儿子起了反感。他那么坦荡荡的笑声,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但是母亲心里想:“他是偷着跑的呀!”

  父亲站到红躺箱的旁边,离开儿子五六步远。背脊靠在红躺箱上。那红躺箱还是随着陈姑妈陪嫁来的,现在不能分清还是红的还是黑的了。正像现在不能分清陈姑妈的头发是白的还是黑的一样。

  陈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里。陈姑妈也和生客一样。只有儿子才像这家的主人,他活跃的,夸张的,漠视了别的一切。他用嘴吹着野鸡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扫着野鸡尾巴上的漂亮的长翎。

  “这东西最容易打,攒头不顾腚……若一开枪,它就插猛子……这俩都是这么打住的。爹!你不记得么!我还是小的时候,你领着我一块出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来:“那不是么!就用砖头打住一个。趁它把头插进雪堆去。”

  陈公公的反感一直没有减消,所以他对于那一对野鸡就像没看见一样,虽然他平常是怎么喜欢吃野鸡。鸡丁炒芥菜缨,鸡块炖土豆。但是他并不向前一步,去触触那花的毛翎。

  “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

  在那棉花籽油灯还点燃着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向自己在反复。

  “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

  陈公公第一句问了他的儿子,是在小油灯噼噼拉拉的灭了之后。他静静的把腰伸开,使整个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温热的感觉。他充满着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队,而最怕的又怕他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所以已经来到喉咙的咳嗽也被他压下去了,他抑止着可能抑止的从他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三天以来的苦闷和急躁,陈公公觉得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也许还有过,不过那都提起来远了,忘记了。就是这三天,他觉得比活了半辈子还长。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为早死,使他不得兴家立业,不得看见他的儿孙的繁荣。而这三天,他想还是算了吧!活着大概是没啥指望。关于儿子加入义勇队没有,对于陈公公是一种新的生命,比儿子加入了义勇队的新的生命的价格更高。

  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猎那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