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1)
从重庆来的汽船,五颜六色的,好像一只大的花花绿绿的饱满的包裹,慢慢吞吞的从水上就拥来了。林姑娘看到,其实她不用看,她一听到那啌啌啌响声,就喊着她母亲:“奶妈,洋船来啦……”她拍着手,她的微笑是甜蜜的,充满着温暖和爱抚。
她是从母亲旁边单独的接受着母亲整个所有的爱而长起来的,她没有姐妹或兄弟。只有一个哥哥,是从别处讨来的,所以不算是兄弟,她的父亲整年不在家,就是顺着这条江坐木船下去,多半天工夫可以到的那么远的一个镇上去做窑工。林姑娘偶然在过节或过年看到父亲回来,还带羞的和见到生人似的,躲到一边去。母亲嘴里的呼唤,从来不呼唤另外的名字,一开口就是林姑娘,再一开口又是林姑娘。母亲的左腿,在儿时受了毛病的,所以她走起路来,永远要用一只手托着膝盖。那怕她洗了衣裳,要想晒在竹杆上,也要喊林姑娘。因为母亲虽然有两只手,其实就和一只手一样。一只手虽然把竹杆子举到房檐那么高,但结在房檐上的那个棕绳的圈套,若不再用一只手拿住它,那就大半天工夫套不进去。等林姑娘一跑到跟前,那一长串衣裳,立刻在房檐下晒着太阳了。母亲烧柴时是坐在一个一尺高的小板凳上,因为是坐着,她的左腿任意可以不必管它,所以她这时候是两只手了,左手拿柴,右手拿着火剪子,她烤的通红的脸。小女孩用不到帮她的忙就到门前去看那从重庆开来的汽船。
那船沉重得可怕了,歪歪着走,机器啌隆啌隆的响,而且船尾巴上冒着那么黑的烟。
“奶妈,洋船来啦。”
她站在门口喊着她的母亲,她甜蜜的对着那汽船微笑。她拍着手,她想要往前跑几步。可是母亲在这时候又在喊着林姑娘。
锅里的水已经烧得翻滚了,母亲招呼她把那盛着麦粉的小泥盆递给她。其实母亲并不是绝对不能用一只手把那小盆拿到锅台上去,因为林姑娘是非常乖的孩子,母亲爱她,她也爱母亲。是凡母亲招呼她时,她没有不听从的。虽然她没能详细的看一看那汽船,她仍是满脸带着笑容。把小泥盆交到母亲手里,她还问母亲:“要不要别个啦,还要啥子呀?”
那洋船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从城中大轰炸时起,天天还不是把洋船载得满满的,和胖得翻不过身来的小猪似的载了一个多月。开初那是多么惊人呀,就连跌腿的妈妈,有时也左手按着那脱了筋的膝盖,右手抓着女儿的肩膀,也一拐一拐的往江边上跑。跑着去看那听说是完全载着下江人的汽船。
传说那下江人(四川以东的,他们皆谓之下江)和他们不同,吃得好,穿得好,钱多得很。包裹和行李就更多,因此这船才挤得风雨不透。又听说下江人到那里,先把房子刷上石灰,黑洞洞的屋子,他们说他们一天也不能住,若是有用人,无缘无故的,就赏钱,三角五角的。一块八角的,都不算什么。听说就隔着一道江的对面……也不是有一个姓什么的,今天给那雇来的婆婆两角钱,说让她买一个草帽戴;明天又给一吊钱,说让她买一双草鞋,下雨天好穿。下江人,这就是下江人哪……站在江边上的,无管谁,林姑娘的妈妈,或是林姑娘的邻居,若一看到汽船来,就都一边指着一边儿喊着。
清早起林姑娘提着篮子,赤着脚走在江边清凉的沙滩上。洋船在这么早,一只也不会来的,就连过河的板船也没有几只。推船的孩子睡在船板上,睡得那么香甜,还把两只手从头顶伸出垂到船外边去,那手像要在水里抓点什么似的。而那每天在水里洗得很干净的小脚,只在脚掌上染着点沙土,那脚在梦中偶尔擦着船板一两下。
过河的人很稀少,好久好久没有一个,板船是左等也不开,右等也不开。有的人看着另外的一只也上了客人,他就跳到那只船上,他以为那只船或者会先开,谁知这样一来,两只船就都不能开了。两只船都弄得人数不够。撑船的人看看老远的江堤上走下一个人来,他们对着那人大声的喊起:“过河……过河……”
同时每个船客也都把眼睛放在江堤上。
林姑娘就在这冷清的早晨,不是到河上来担水,就是到河上来洗衣裳。她把要洗的衣裳从提兜里取出来,摊在清清凉凉的透明的水里,江水冰凉的带着甜味舐着林姑娘的小黑手。她的衣裳鼓涨得鱼泡似的浮在她的手边,她把两只脚也放在水里,她寻着一块很干净的石头坐在下面。这江平得没有一个波浪,林姑娘一低头,水里还有一个林姑娘。
这江静得除了推船的人喊着过河的声音,就连对岸这三个市镇中最大的一个也还在睡觉呢。
打铁的声音没有,修房子的声音没有,或者一四七赶场的闹嚷嚷的声音,一切都听不到。在那江对面的大沙滩坡上,一漫平的是沙灰色,干净得连一个黑点或一个白点都不存在。偶尔发现那沙滩上走着一个人,那就只和小蚂蚁似的渺小得十分可怜了。
好像翻过这四围的无论那一个山去,也不见得会有人家似的,又像除了这三个小镇,而世界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这条江经过这三镇,是从西往东流,看起来没有多远,好像十丈八丈之外(其实是四五里路之外)这江就转弯了。
林姑娘住的这东阳镇在三个镇中最没有名气,是和××镇对面,和×××镇站在一条线上。
这江转弯的地方黑乎乎的是两个山的夹缝。
林姑娘顺着这江,看一看上游,又看一看下游,又低头去洗她的衣裳。她洗衣裳时不用肥皂,也不用四川土产的皂荚。她就和玩似的把衣裳放在水里而后用手牵着一个角,仿佛在牵着一条活的东西似的,从左边游到右边,又从右边游到左边,母亲选了顶容易洗的东西才叫她到河边来洗,所以她很悠闲。她有意把衣裳按到水底去,满衣都擦满了黄宁宁的沙子,她觉得这很好玩,这多有意思呵,她又微笑着赶快把那沙子洗掉了,她又把手伸到水底去,抓起一把沙子来,丢到水皮上,水上立刻起了不少的圆圈,这小圆圈一个压着一个,彼此互相的乱七八糟的切着,很快就都抖擞着破坏了,水面又归于原来那样平静。她又抬起头来向上游看看,向下游看看。
下游江水就在两山夹缝中转弯了,而上游比较开敞,白亮亮的,一看看到很远。但是就在她的旁边有一串横在江中好像大桥似的大石头,水流到这石头旁边,就翻浆似的搅混着。在涨水时江水一流到此地就哇哇地响叫。因为是落了水,那石头记的水上标尺的记号,一个白圈一个白圈的,从石头的顶高处排到水里去,在高处的白圈白得十分漂亮,在低处的,常常受着江水的洗淹,发灰了,看不清了。
林姑娘要回去了,那筐子比提来时重了好几倍,所以她歪着身子走,她的发辫的梢头,一摇一摇的,跟她的筐子总是一个方向,她走过那块大石板石,筐子里衣裳流下来的水,滴了不少水点在大石板上。石板的石缝里是前两天涨水带来的小白鱼,已经死在石缝当中了,她放了筐子,伸手去触它,看看是死了的,拿起筐子来她又走了。
她已走上江堤去了,而那大石板上仍旧留着林姑娘长形提筐的印子,可见清早的风是多么凉快,竟连个小印一时也吹扫不去。
林姑娘的脚掌,踏着冰凉的沙子走上高坡了。经过小镇上的一段石板路,经过江岸边一段包谷林。太阳仍旧稀薄的微弱的向这山中的小镇照着。
林姑娘离家门很远便喊着:“奶妈,晒衣裳啦。”
奶妈一拐一跌的站到门口等着她。
隔壁王家那丫头比林姑娘高,比林姑娘大两三岁。她招呼着她,她说她要下河去洗被单,请林姑娘陪着她一道去。她问了奶妈一声,就跟着一道又走了。这回是那王丫头领头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笑,致使林姑娘的母亲问她给下江人洗被单好多钱一张,她都没有听到。河边上有一只板船正要下水,不少的人在推着,呼喊着;而那只船在一阵大喊之后,向前走了一点点,等一接近着水,人们一阵狂喊,船就滑下水去了。连看热闹的人也都欢喜的说:“下水了,下水了。”
林姑娘她们正走在河边上,她们也拍着手笑了。她们飞跑起来,沿着那前几天才退了水被水洗劫出来的大崖坡跑去了。一边跑着一边模仿着船夫用宽宏的嗓子喊起:“过河……过河……”
王丫头弯了腰,捡了个圆石子,抛到河心去,林姑娘也同样抛了一个。
林姑娘悠闲的快活的,无所挂碍的在江边上用沙子洗着脚,用淡金色的阳光洗着头发。呼吸着含着露珠的新鲜的空气。远山蓝绿蓝绿的躺着。近处的山带着微黄的绿色,可以看得出那一块是种的田,那一块长的黄桷树。
等林姑娘回到家里母亲早在锅里煮好了麦粑,在等着她。
林姑娘和她母亲的生活,安闲,平静,简单。
麦粑是用整个的麦子连皮也不去磨成粉,用水搅一搅,就放在开水的锅里来煮,不用胡椒,花椒,也不用葱,也不用姜,不用猪油或菜油,连盐也不用。
林姑娘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吃到一种甜丝丝的香味。母亲说:“你吃饱吧,盆里还有呢!”
母亲拿了一个带着缺口的蓝花碗,放在灶边上,一只手按住左腿的膝盖,一只手拿了那已经用了好几年的掉了尾巴的木瓢儿为她自己装了一碗。她的腿拐拉拐拉的向床边走,那手上的麦粑汤顺着蓝花碗的缺口往下滴溜着。她刚一挨到炕沿,就告诉林姑娘:“昨天儿王丫头,一个下半天儿就割了陇多(那样多)柴,那山上不晓得好多呀!等一下吃了饭啦,你也背着背兜去喊王丫头一道……”
她们的烧柴,就烧山上的野草,买起来一吊钱二十五把,一个月烧两角钱的柴,可是两角钱也不能烧,都是林姑娘到山上去自己采,母亲把它在门前晒干,打好了把子藏在屋里。她们住的是一个没有窗子,下雨天就滴水的六尺宽一丈长的黑屋子。三块钱一年的房租,沿着壁根有一串串的老鼠的洞,地土是黑粘的,房顶露着蓝天不知多少处。从亲戚那里借来一个大碗橱,这只碗橱老得不堪再老了,横格子,竖架子通通掉落了,但是过去这碗橱一看就是个很结实的。现在只在柜的底层摆着一个盛水盆子,林姑娘的母亲连水缸也没有买,水盆上也没有盖儿,任意着虫子或是蜘蛛在上边乱爬,想用水时必得先用指甲把浮在水上淹死的小虫挑出去。
当邻居说布匹贵得怎样厉害,买不得了,林姑娘的母亲也说,她就因为盐巴贵,也没有买盐巴。
但这都是十天以前的事了,现在林姑娘晚饭和中饭,都吃的是白米饭,肉丝炒杂菜,鸡丝豌豆汤,虽然还有几样不认识的,但那滋味是特别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跌脚的母亲也没有在灶口烧一根柴火了,自己什么也没浪费过,完全是现成的。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林姑娘和母亲不但没有吃过这样的饭,就连见也不常见过。不但林姑娘和母亲是这样,就连邻居们也没看见过这样经常吃着的繁华的饭。所以都非常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