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粹与国学(2)

  我们应当规定“国粹”该是怎样才能够辨认,哪样应当保存,哪样应当改进或放弃。凡无进步与失功用的带“国”字头的事物,我们都要下工夫做澄清的工作,把渣滓淘汰掉,才能见得到“粹”。从我国往时对于世界文化的最大贡献看来,纸与丝不能不被承认为国粹。可是我们想想我们现在的造纸工业怎样了?我们一年中要向外国购买多量的印刷材料。我们日常所用的文具,试问多少是“国”字头的呢?可怜得很,连书画纸,现在制造的都不如从前。技艺只有退化,还够得上说什么国粹呢!讲到丝,也是过去的了。就使我们能把蚕虫养到一条虫可以吐出三条的丝量,化学的成就,已能使人造丝与乃伦丝夺取天然丝的地位。养蚕文化此后是绝对站不住的了。蚕虫要回到自然界去,蚕萡要到博物院,这在我们生存的期间内一定可以见得着的。

  讲到精神文化更能令人伤心。现代化的物质生活直接和间接地影响到个个中国人身上。不会说洋话而能吃大菜、穿洋服、行洋礼的固不足为奇,连那仅能维系中国文化的宗族社会(这与宗法社会有点不同),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渐渐消失了。虽然有些地方还能保存着多少形式,但它的精神已经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割股疗亲的事固然现在没人鼓励,纵然有,也不会被认为合理。所以精神文化不是简单地复现祖先所曾做,曾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必得有个理性来维系它,批评它,才可以。民族所遗留下来的好精神,若离开理智的指导,结果必流入虚伪和夸张。古时没有报纸,交通方法也不完备,如须“俾众周知”的事,在文书的布告所不能用时,除掉举行大典礼、大宴会以外,没有更简便的方法。所以一个大人物的殡仪或婚礼,非得铺张扬厉不可。

  现在的人见闻广了,生活方式繁杂了,时间宝贵了,长时间的礼仪固然是浪费,就是在大街上吹吹打打,做着夸大的自我宣传,也没有人理会了。所谓遵守古礼的丧家,就此地说,雇了一班搽脂荡粉的尼姑来拜忏,到冥衣库去定做纸洋房,纸汽车乃至纸飞机;在丧期里,聚起亲朋大赌大吃,鼓乐喧天,夜以继日。试问这是保存国粹么?这简直是民族文化的渣滓,沉淀在知识落后与理智昏聩的社会里。在香港湾仔市场边,一到黄昏后,每见许多女人在那里“集团叫惊”,这也是文化的沉淀现象。

  有现代的治病方法,她们不会去用,偏要去用那无利益的俗道。评定一个地方的文化高低不在看那里的社会能够保存多少样国粹,只要看他们保留了多少外国的与本国的国渣便可以知道。屈原时代的楚国,在他看是醉了的,我们当前的中国在我看是疯了。疯狂是行为与思想回到祖先的不合理的生活,无系统的思想与无意识的行为的状态。疯狂的人没有批评自己的悟性,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从天才说,他也许是个很好的艺术家或思想家,但决不是文化的保存者或创造者。

  要清除文化的渣滓不能以感情或意气用事,须要用冷静的头脑去仔细评量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假如我们发现我们的文化是陈腐了,我们也不应当为它隐讳,愣说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优越的。好的固然要留,不好的就应当改进。翻造古人的遗物是极大的罪恶,如果我们认识这一点,才配谈保存国粹。国粹在许多进步的国家中也是很讲究的,不过他们不说是“粹”,只说是“国家的承继物”或“国家的遗产”而已(这两个词的英文是National Inheritance,及Legacy of the Nation)。文化学家把一国优越的遗制与思想述说出来给后辈的国民知道,目的并不在“赛宝”或“献宝”,像我们目前许多国粹保存家所做的,只是要把祖先的好的故事与遗物说出来与拿出来,使他们知道民族过去的成就,刺激他们更加努力向更成功的途程上迈步。所以知识与辨别是很需要的。如果我们知道唐诗,作诗就十足地仿少陵、拟香山,了解宋画,动笔就得意地摹北苑、法南宫,那有什么用处?纵然所拟的足以乱真,也不如真的好。所以我看这全是渣,全是无生命的尸体,全是有臭味的干屎橛。

  我们认识古人的成就和遗留下来的优越事物,目的在温故知新,绝不是要我们守残复古。学术本无所谓新旧,只问其能否适应时代的需要。谈到这里,我们就检讨一下国学的价值与路向了。

  钱宾四先生指出现代中国学者“以乱世之人而慕治世之业”,所学的结果便致“内部未能激发个人之真血性,外部未能针对时代之真问题”。这话,在现象方面是千真万确,但在解释方面,我却有些不同意见。我看中国“学术界无创辟新路之志趣与勇气”的原因,是自古以来我们就没有真学术。退一步讲,只有真学术的起头,而无真学术的成就。所谓“通经致用”只是“做官技术”的另一个说法,除了学做官以外,没有学问。做事人才与为学人才未尝被分别出来。“学而优则仕”,显然是鼓励为仕大夫之学。这只是治人之学,谈不到是治事之学,更谈不到是治物之学。

  现代学问的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的。从自然界各种现象的研究,把一切分出条理而成为各种科学,再用所谓科学方法去治事而成为严密的机构。知识基础既经稳固,社会机构日趋完密,用来对付人,没有不就范的。治人是很难的,人在知识理性之外还有自己的意志,与自己的感情意气,不像实验室里的研究者对付他的研究对象,可以随意处置的。所以如不从治物与治事之学做起,则治人之学必贵因循,仍旧贯,法先王。因循比变法维新来得更有把握,代表高度发展的祖先崇拜的儒家思想,尤其要鼓励这一层。

  所谓学问,每每是因袭前人而不敢另辟新途。因为新途径的走得通与否,学者本身没有绝对的把握,纵然有,一般人的智慧,知识,乃至感情意气也未必能容忍,倒不如向着那已经有了权证而被承认的康庄大道走去,既不会碰钉,又可以生活得顺利些。这样一来,学问当然看不出是人格的结晶,而只为私人在社会上博名誉、占地位的凭借。被认为有学问的,不管他有的是否真学问或哪一门的知识,便有资格做官。

   许多为学者写的传记或墓志,如果那文中的主人是未尝出仕的,作者必会做“可惜他未做官,不然必定是个廊庙之器”的感叹,好像一个人生平若没做过官就不算做过人似的。这是“学而优则仕”的理想的恶果。再看一般所谓文学家所作的诗文多是有形式无内容的“社交文艺”,和贵人的诗词,撰死人的墓志,题友朋或友朋所有的书画的签头跋尾。这样地做文辞才真是一种博名誉占地位的凭借。我们没有伟大的文学家,因为好话都给前人说尽了,作者只要写些成语,用些典故,再也没有可用的工夫了。这样情形,不产生“文抄公”与“誊文公”,难道还会笃生天才的文豪,诞降天纵的诗圣么?

  学术原不怕分得细密,只问对于某种学术有分得这样细密的必要没有。学术界不能创辟新路,是因没有认识问题,在故纸堆里率尔拿起一两件不成问题而自己以为有趣味的事情便洋洋洒洒地作起“文章”来。学术上的问题不在新旧而在需要,需要是一切学问与发明的基础。如果为学而看不见所需要的在哪里,他所求的便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没有问题的学问就是死学问,就是不能创辟新途径的书本知识。没有用处的学问就不算是真学问,只能说是个人趣味,与养金鱼、栽盆景,一样地无关大旨,非人生日用所必需的。学术问题固然由于学者的知识的高低与悟力的大小而生,但在用途上与范围的大小上也有不同。“一只在园里爬行的龟,对于一块小石头便可以成为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物,设计铁道线的工程师,只主要地注意到山谷广狭的轮廓;但对于想着用无线电来联络大西洋的马可尼,他的主要的考虑只是地球的曲度,因为从他的目的看来,地形上种种详细情形是可以被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