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1)
承欢的年纪大一点,所以她的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的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的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的宝贝去了。
喝醉了的太阳在临睡时,虽不能发出他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的妙光长箭射到承欢这里。满山的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的赏赐,越觉得秋意阑珊了。汐涨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承欢当着这个光景,她的眉、目、唇、舌也不觉跟着那些动的东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脸庞飞舞着。她高兴起来,心中的意思已经禁止不住,就顺口念着:“碧海无风涛自语,丹林映日叶思飞……”还没有念完,她的妹妹就来到跟前,衣裾里兜着一堆的叶子,说:“姐姐,你自己坐在这里,和谁说话来?你也不去帮我捡捡叶子,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哪。
”她说着,顺手把所得的枯叶一片一片地拿出来,说:“这个是蚶壳……这是海星……这是没有鳍的翻车鱼……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巴菰……这是……”她还要将那些受她想象变化过的叶子一一给姐姐说明;可是这样的讲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没人愿意用工夫去领教的。承欢不耐烦地说:“你且把它们搁在篓里吧,到家才听你的,现在我不愿意听咧。”承璠斜着眼瞧了姐姐一下,一面把叶子装在篓里,说:“姐姐不晓得又想什么了。在这里坐着,愿意自己喃喃地说话,就不愿意听我所说的!”承欢说:“我何尝说什么,不过念着爸爸那首《秋山晚步》罢了。”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你可以先下山去,让我自己提这篓子。”承璠说:“我不,我要陪着你走。”
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欢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承欢虽是走着,脚步却不肯放开,生怕把这样晚景错过了似的。她无意中说了声:“呀!妹妹,秋景虽然好,可惜大近残年咧。”承璠的年纪只十岁,自然不能懂得这位十五岁的姐姐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接着说:“挨近残年,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残年越好,因为残年一过,爸爸就要给我好些东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还盼望它快点过去哪。”
她们的家就在山下,门前朝着南海。从那里,有时可以望见远地里一两艘法国巡舰在广州湾驶来驶去。姐妹们也说不清她们所住的到底是中国地,或是法国领土,不过时常理会那些法国水兵爱来村里胡闹罢了。刚进门,承璠便叫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平常她们一回来,父亲必要出来接她们,这一次不见他出来,承欢以为她父亲的注意是贯注在书本或雕刻上头,所以教妹妹不要声张,只好静静地走进来。承欢把篓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亲屋里。
她们的父亲关怀所住的是南边那间屋子,靠壁三五架书籍。又陈设了许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创作的。从这技术室进去就是卧房。二人进去,见父亲不在那里。承欢向壁上一望,就对妹妹说:“爸爸又拿着基达尔出去了。你到妈妈坟上,瞧他在那里不在。我且到厨房弄饭,等着你们。”
她们母亲的坟墓就在屋后自己的荔枝园中。承璠穿过几棵荔枝树,就听见一阵基达尔的乐音,和着她父亲的歌喉。她知道父亲在那里,不敢惊动他的弹唱,就蹑着脚步上前。那里有一座大理石的坟头,形式虽和平常一样,然而西洋的风度却是很浓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决做不出来,一定是关怀亲手所造的。那墓碑上不记年月,只刻着“佳人关山恒媚”,下面一行小字是“夫关怀手泐”。承璠到时,关怀只管弹唱着,像不理会他女儿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的回光消灭了,他才立起来,一手挟着乐器,一手牵着女儿,从园里慢慢地走出来。
一到门口,承璠就嚷着:“爸爸回来了!”她姐姐走出来,把父亲手里的乐器接住,且说:
“饭快好啦,你们先到厅里等一会,我就端出来。 关怀牵着承璠到厅里,把头上的义辫脱下,挂在一个衣架上头,回头他就坐在一张睡椅上和承璠谈话。他的外貌像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因为他的头发很短,两撇胡子也是含着外洋的神气。停一会,承欢端饭出来,关怀说:“今晚上咱们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说你在山上念什么诗;我也是在书架上偶然捡出十几年前你妈妈写给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这十二首诗入了乐谱,你妈妈在世时很喜欢听这个,到现在已经十一二年不弹这调了。今天偶然被我翻出来,所以拿着乐器走到她坟上再唱给她听,唱得高兴,连时间也忘记了。“往不觉反复了几遍,”承欢说:时爸爸到墓上奏乐,从没有今天这么久,这诗我不曾听过……”承璠插嘴说:“我也不曾听过。”承欢接着说:“也许我在当时年纪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饭后谈话,爸爸就唱一唱这诗,且给我们说说其中的意思吧。 ”关怀说:“自你四岁以后,我就不弹这调了,你自然是不曾听过的。”他抚着承璠的头,笑说:“你方才不是听过了么?”承璠摇头说:“那不算,那不算。”他说:“你妈妈这十二首诗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如给你们说咱们在这里住着的缘故吧。”
吃完饭,关怀仍然倚在睡椅下头,手里拿着一支雪茄,且吸且说。这老人家在灯光之下说得眉飞目舞,教姊妹们的眼光都贯注在他脸上,好像藏在叶下的猫儿凝神守着那翩飞的蝴蝶一般。
关怀说:“我常愿意给你们说这事,恐怕你们不懂得,所以每要说时,便停止了。咱们住在这里,不但邻舍觉得奇怪,连阿欢,你的心里也是很诧异的。现在你的年纪大了,也懂得一点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诉你们吧。
“我从法国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妈妈结婚。那时刚要和东洋打仗,邓大人聘了两个法国人做顾问,请我到兵船里做通译。我想着,我到外洋是学雕刻的,通译哪里是我做得来的事,当时就推辞他。无奈邓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碍于情面也就允许了。你妈妈虽是不愿意,因为我已允许人家,所以不加拦阻。她把脑后的头发截下来,为我做成那条假辫。 ”他说到这里,就用雪茄指着衣架,接着说:“那辫子好像叫卖的幌子,要当差事非得带着它不可。那东西被我用了那么些年,已修理过好几次,也许现在所有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你妈妈的哪。
“到上海的时候,那两个法国人见势不佳,没有就他的聘。他还劝我不用回家,日后要用我做别的事,所以我就暂住在上海。我在那里,时常听见不好的消息,直到邓大人在威海卫阵亡时,我才回来。那十二首诗就是我入门时,你妈妈送给我的。”
承欢说:“诗里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怀说:“互相赠与的诗,无论如何,第三个人是不能理会,连自己也不能解释给人听的。那诗还搁在书架上,你要看时,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给你说此后我和你妈妈的事。
“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为的是要避掉种种不体面的消息,教我的耳朵少一点刺激。你妈妈只劝我回硇州去,但我很不愿意回那里去,以后我们就定意要搬到这里来。这里离硇州虽是不远,乡里的人却没有和我往来,我想他们必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