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人(4)

  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露出半脸,问:“您找谁?”

  “我找陈姑娘。”可为低声说。

  “来过么?”那人问。

  可为在微光里虽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从声音听来,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门口同他回答的那一个。他一手急推着门,脚先已踏进去,随着说:

  “我约过来的。”

  那人让他进了门口,再端详了一会,没领他望哪里走,可为也不敢走了。他看见院子里的屋子都像有人在里面谈话,不晓得进哪间合适,那人见他不像是来过的。便对他说:“先生,您跟我走。”

  这是无上的命令,教可为没法子不跟随他,那人领他到后院去。穿过两重天井,过一个穿堂,才到一个小屋子,可为进去四围一望,在灯光下只见铁床一张,小梳妆桌一台放在窗下,桌边放着两张方木椅。房当中安着一个发不出多大暖气的火炉,门边还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只有两三只冻死了的蝈蝈,还囚在笼里像装饰品一般。

  “先生请坐,人一会就来。”那人说完便把门反掩着,可为这时心里不觉害怕起来。他一向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只为要知道陈姑娘的秘密生活,冒险而来,一会她来了,见面时要说呢,若是把她羞得无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会,他又望望那扇关着的门,自己又安慰自己说:“不妨,如果她来,最多是向她求婚罢了……她若问我怎样知道时,我必不能说看见她的旧粉盒子。不过,既是求爱,当然得说真话,我必得告诉她我的不该,先求她饶恕……”

  门开了,喜惧交迫的可为,急急把视线连在门上,但进来的还是方才那人。他走到可为跟前,说:“先生,这里的规矩是先赏钱。”

  “你要多少?”

  “十块,不多吧。”

  可为随即从皮包里取出十元票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去。又说:“还请您打赏我们几块。”

  可为有点为难了,他不愿意多纳,只从袋里掏出一块,说:“算了吧。”

  “先生,损一点,我们还没把茶钱和洗褥子的钱算上哪,多花您几块罢。”

  可为说:“人还没来,我知道你把钱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这一点钱,还想叫什么人?我不要啦,您带着。”说着真个把钱都交回可为,可为果然接过来,一把就往口袋里塞。那人见是如此,又抢进前揸住他的手,说:“先生,您这算什么?”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陈姑娘找来么?”

  “你瞧,你们有钱的人拿我们穷人开玩笑来啦?我们这里有白进来,没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钱留下。”

  “什么,你这不是抢人么?”

  “抢人?你平白进良民家里,非奸即盗,你打什么主意?”那人翻出一副凶怪的脸,两手把可为拿定,又嚷一声,推门进来两个大汉,把可为团团围住,问他:“你想怎样?”可为忽然看见那么些人进来,心里早已着了慌,简直闹得话也说不出来。一会他才鼓着气说:“你们真是要抢人么?”

  那三人动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开了他们,直奔到门边,要开门,不料那门是往里开的,门里的钮也没有了。手滑,拧不动,三个人已追上来,他们把他拖回去,说:“你跑不了,给钱吧,舒服要钱买,不舒服也得用钱买。你来找我们开心,不给钱,成么?”

  可为果真有气了,他端起门边的脸盆向他们扔过去,脸盆掉在地上,砰嘣一声,又进来两个好汉,现在屋里是五个打一个。

  “反啦?”刚进来的那两个同声问。

  可为气得鼻息也粗了。

  “动手罢。”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人把可为的长褂子剥下来,取下他一个大银表、一支墨水笔、一个银包,还送他两拳,加两个耳光。

  他们抢完东西,把可为推出房门,用手巾包着他的眼和塞着他的口,两个揸着他的手,从一扇小门把他推出去。 可为心里想:“糟了!他们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虽然放了,却不晓得抵抗,停一回,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把嘴里手巾拿出来,把绑眼的手巾打开,四围一望原来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着,连灯也没有。他心里懊悔极了,到这时才疑信参半,自己又问:“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车夫所说的陈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许久才到大街,要报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辆车回公寓。

  他在车上,又把午间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间,忽而觉得两颊和身上的余痛还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才记得他的大衣也没有了。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兴奋异常,自在厅上踱来踱去,直到极疲乏的程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两个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早晨九点,他忙爬起来坐在床上,觉得鼻子有点不透气,于是急急下床教伙计提热水来。过一会,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街门去,他到办公室,严庄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为,怎么今天晚到啦?”子清问。

  “伤风啦,本想不来的。”

  “可为,新闻又出来了!”严庄递给可为一封信,这样说。“这是陈情辞职的信,方才一个孩子交进来的。”

  “什么?她辞职!”可为诧异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长闹翻了。”子清用报告的口吻接着说,“昨天我上局长办公室去回话,她已先在里头,我坐在室外候着她出来。局长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对她说些‘私事’,我说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着可为,“但是这次不晓得为什么闹翻了。我只听见她带着气说:‘局长,请不要动手动脚,在别的夜间您可以当我是非人,但在日间我是个人,我要在社会做事,请您用人的态度来对待我。’我正注神听着,她已大踏步走近门前,接着说:‘撤我的差吧,我的名誉与生活再也用不着您来维持了。’我停了大半天,至终不敢进去回话,也回到这屋里。我进来,她已走了。老严,你看见她走时的神气么?”

  “我没留神,昨天她进来,像没坐下,把东西检一检便走了,那时还不到三点。”严庄这样回答。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们说她是局长的候补姨太,也许永不能证实了。”可为一面接过信来打开看,信中无非说些官话。他看完又摺起来,纳在信封里,按铃叫人送到局长室。他心里想陈情总会有信给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尘,连纸条都没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们以为他在为陈情辞职出神,调笑着说:

  “可为,别再想了,找苦恼受干什么?方才那送信的孩子说,她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搭火车走了,你还想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还是非人。”说着,自己摸自己的嘴巴,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个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为自己很笨,为什么当时不说是社会局人员,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说是社会局的人,他们也许会把我打死咧……无论如何,那班人都可恶,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开墨盒,铺上纸,预备起信稿,写到“北下洼八号”,忽而记起陈情那个空粉盒。急急过去,抽开展子,见原物仍在,他取出来,正要往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见。

  “可为,到她屉里拿什么?”

  “没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办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现在才记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回来本位,取出小手巾来擤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