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先生(3)
楼上一对远客正对坐着,一个含着烟,一个弄着茶碗,各自无言。梦鹿一进来,便对妻子说:“他们当我做佣人,几乎不教我上来!”
妻子说:“城市的人都是这般眼浅,谁教你不穿得光鲜一点?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应酬着说:“请坐,用一碗茶吧,你一定累了。 ”他随即站起来,说:“我也得到我房间去检点一下,回头再来看你们。 ”一面说,一面开门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么事情牵挂住似的,她的愁容被丈夫理会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么?”
妻子一时倒想不出话来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纳闷方才丈夫不拥抱她的事,因为这时她什么都忘了。她的心事虽不能告诉丈夫,但是一问起来,她总得回答。她说:“不,我心里喜欢极了,倒没的可说,我非常喜欢你来接我。”
“喜欢么?那我更喜欢了。为你,使我告了这三天的假,这是自我当教员以来第一次告假,第一次为自己耽误学生的功课。”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说的话简直像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气味。不要紧的,我已经请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来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没有忽略了。”
“哪一个延禧?”
“你忘了么?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说过我收养了一个孩子么?他就是延禧。”
追忆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几年前梦鹿收养的一个孤儿。在往来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过一两次,怪不得她忘却了。他们的通信很少,梦鹿几乎是一年一封,信里也不说家常,只说他在学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他是什么人带来给你的么?你在信中总没有说得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是要当他做养子么?”
“不,我待遇他如侄儿一样,因为那送他来的人教我当他做侄儿。”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着他。
“你当然不明白。”停一会,他接着说,“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的来历咧。”
“那么,你从前是怎样收他的?”
“并没有什么原故。不过他父亲既把他交给我,教我以侄儿的名分待遇他,我只得照办罢了。我想这事的原委,我已写信告诉你了,你怎么健忘到这步田地?”
“也许是忘记了。”
“因为他父亲的功劳,我培养他,说来也很应当。你既然忘记,我当为你重说一遍,省得明天相见时惹起你的错愕。
“你记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么?那时你还在不鲁舍路,记得么?在事前几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个人来敲我的门。我见了他,开口就和我说东洋话。他问我:‘预备好了没有?’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问他我应当预备什么?他像知道我是冈山的毕业生,对我说:‘我们一部分的人都已经来到了,怎么你还装呆?你是汉家子孙,能为同胞出力的地方,应当尽力地帮助。’我说,我以为若是事情来得太仓促,一定会失败的。那人说:‘凡革命都是在仓促间成功的。如果有个全盘计划,那就是政治行为,不是革命行动了。’我说,我就不喜欢这种没计划的行动。他很愤怒地说:‘你怕死么?’我随即回答说,我有时怕,有时不怕,一个好汉自然知道怎样‘舍生取义’,何必你来苦苦相劝?他没言语就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你是义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泄露了。’我听了,有一点气,说:‘废话少说,好好办你的事去。若信不过我,可以立刻把我杀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个婴孩来。他说那是他的儿子,要寄给我保养,当他做侄儿看待,等他的大事办完,才来领回去。我至终没有问他的姓名,就让他走了,我只认得他左边的耳壳是没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后,过了三天,他的同志们被杀戮的,到现在都成黄花岗的烈士了。但他的尸首过了好几天才从状元桥一家米店的楼上被找出来。那地方本来离我们的家不远,一听见,我就赶紧去看他,我认得他。他像是中伤后从屋顶爬下来躲在那里的。他那围着白毛巾的右手里还捏着一把手枪,可是子弹都没有了。我对着尸首说,壮士,我当为你看顾小侄儿。米店的人怕惹横祸,扬说是店里的伙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虽不葬在黄花岗,但可算为第七十三个烈士。
“他的儿子是个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将我的姓给他,所以他在学校里,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这下午,足谈了半天梦鹿所喜欢谈的事。他的妻子只是听着,并没提出什么材料来助谈。晚间卓先生邀他们俩同去玩台球。他在娱乐的事上本来就很缺乏知识和兴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里看他的书。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与他们两人告辞便向西关去了。妻子和梦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辆车里。梦鹿问她那位卓先生来广州干什么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实那卓先生也是负着一种革命的使命来的,他不愿意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不一会,来到家里,孩子延禧在里头跳出来,现出很亲切的样子,梦鹿命他给婶婶鞠躬。妻子见了他,也很赞美他是个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进屋里,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满地的瓶子。她问:“你做了什么买卖来么?哪里来的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几年,连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国的牛奶瓶和外国的牛奶瓶岂是两样?”梦鹿笑了一回,接着说,“这些都是我们两人用过的旧瓶子,你不懂么?”
妻子心里自问:为什么喝牛奶连瓶子买回来?她看见满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过的穷生活。她仰头看四围的壁上满贴了大小不等的画。孩子说:“这些都是叔叔自己画的。”她看了,勉强对丈夫说:“很好的,你既然喜欢轮船、火车,我给你带一个摄影器回来,有工夫可以到处去照,省得画。”
丈夫还没回答,孩子便说:“这些画得不好么?他还用来赏学生们呢。我还得着他一张,是上月小考赏的。”他由抽屉拿出一张来,递给志能看。丈夫在旁边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没有嫌他画得不好,他说:“这些轮子不是很可爱很要紧的么?我想我们各人都短了几个轮子。若有了轮子,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这也是他很常说的话。他在学校里,赏给学生一两张自己画的轮船和火车,就像一个王者颁赐勋章给他的臣僚一般地郑重。
这样简单的生活,妻子自然过不惯。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里离学校稍微远一点,可是不像从前那么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旧家,因为她母亲于前年去世,留下许多产业给他们两夫妇。梦鹿不好高贵的生活,所以没搬到岳母给她留下的房子去住。这次因为妻子的相强,也就依从了。其实他应当早就搬到这里来。这屋很大,梦鹿有时自己就在书房里睡,客厅的后房就是孩子住,楼上是志能和老妈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