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心(4)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的伤口。他问她的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名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杜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的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的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深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跃、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成人到处游行的话是她常听说的,几年来,她安心跟着黄胜走江湖,每次卖艺总是目光灼灼注视着围观的人们,人们以她为风骚,她却在认人。多少次误认了面貌与她父亲或家人相仿佛的观众。但她仍是希望着,注意着,没有一时不思念着。

  他们真个回到离广州不远的一个城,住在真武庙倾破的后殿。早饭已经吃过,正预备下午的生意。黄胜坐在台阶上抽烟等着麟趾,因为她到街上买零碎东西还没回来。

  从庙门外蓦然进来一个人,到黄胜跟前说:“胜哥,一年多没见了!”老杜摇摇头,随即坐在台阶上说:“真不济,去年那头绵羊死掉,小山就闷病了。它每出场不但不如从前活泼,而且不听话,我气起来,打了它一顿。那畜生可也奇怪,几天不吃东西,也死了。从它死后,我一点买卖也没做,指望赢些钱再买一只羊和一只猴,可是每赌必输,至终把行头都押出去了,现在来专意问大哥借一点。”

  黄胜说:“我的生意也不很好,哪里有钱借给你使。”

  老杜是打定主意的,他所要求非得不可。他说:“若是没钱,就把人还我。”他的意思是指麟趾。

  老黄急了,紧握着手,回答他说:“你说什么?哪个人是你的?”

  “那女孩子是我捡的,自然属于我。”

  “你要,当时为何不说?那时候你说耍猴用不着她;多一个人养不起,便把她让给我。现在我已养了好几年,教会她各样玩意,你来要回去,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看来你是不愿意还我了。”

  “说不上还不还,难道我这几年的心血和钱财能白费了么?我不是说以后得的财礼分给你么?”

  “好,我拿钱来赎成不成?”老杜自然等不得,便这样说。

  “你!拿钱来赎?你有钱还是买一只羊、一只猴耍耍去吧,麟趾,怕你赎不起。”老黄舍不得放弃麟趾,并且看不起老杜,想着他没有赎她的资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黄说了,又反悔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赎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别废话了。”

  “你不让我赎,不成。多会我有五百元,多会我就来赎。”老杜没得老黄的同意,不告辞便出庙门去了。

  自此以后,老杜常来跟老黄捣麻烦,但麟趾一点也不知道是为她的事,她也没去问。老黄怕以后更麻烦,心里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屡次来胡缠,但他总也没有把这意思给麟趾说,他也不怕什么,因为他想老杜手里一点文据都没有,打官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的人是个当地土豪的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进来,便和班里的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的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阁,今生莫想有什么亲人,你连自己的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尝忘掉?不过我不告诉人罢了,我的亲人我认得,这几年跟着你到处走,你当我真是为卖艺么?你带我到天边海角,假如有遇见我的亲人的一天,我就不跟你了。”

  “这我倒放心,你永远是遇不着的。前次在东莞你见的那个人,便说是你哥哥,愣要我去把他找来。见面谈了几句话,你又说不对了!今年年头在增城,又错认了爸爸!你记得么?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开吧。人海茫茫,哪个是你的亲人?倒不如过些日子,等我给你找个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无尽。那时,我,你的师父,可也叨叨光呀。”

  “师父别说废话,我不爱听。你不信我有亲人,我偏要找出来给你看。”麟趾说时像有了气。

  “那么,你的亲人却是谁呢?”

  “是神仙。”麟趾大声地说。

  老黄最怕她不高兴,赶紧转帆说:“我逗你玩哪,你别当真,我们还是说些正经的吧,明天下午无论如何,我们得多卖些力气。我身边还有十几块钱,现在就去给你添些头面。我一会儿就回来。”他笑着拍麟趾的肩膀,便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