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乘(1)

  猫不入六畜之数,大概因为古人要所豢养的禽兽的肉可以供祭祀及蒸享的用处,并且可以成群繁殖起来的才算家畜。在古人眼里,猫是一种神秘而有威力的动物。它的眼睛能因时变化,走路疾速而无声,升屋上树非常自在等等,都可以教人去想它是非凡的。事实上,猫在农业文化的社会的地位正如狗在游牧文化的社会里一样。古人先会养狗是当然的。汉以前人家居然知道养猫,可是没听过到市里去买猫。当时养的大都是半野的狸,猎人获到,取数十钱的代价,卖给人家。《韩非子》里,有“将狸攻鼠”,“令狸执鼠”的话。《说苑》“使麒骥捕鼠,不如百钱之狸。”和《盐铁论》里“鼠穷啮狸”,都可以说明当时只有半野的狸,没有纯豢的猫。后世人虽有“家猫为猫,野猫为狸”的说法,其实上面所说的狸都是已经被养熟了的。字书说狸是里居的兽,所以狸字从里;名为猫是因“鼠善害苗,而猫能捕之,去苗之害,故字从苗”。这两说固然可以讲得过去,但对于猫字似乎还是象声为多,所以《本草纲目》说“猫有苗茅二音,其名自呼”。我们不要想猫字比狸字晚,《诗经大雅韩奕》有“有猫有虎”的一句,《郊特牲》也有“迎猫为其食鼠”的话。看来称猫,是有些尊重的意思,不然,不能用一个很恭敬的迎字。也许当时在一定的节期从田野间迎接到家里来供养的称为猫,平常养的才称为狸,后来猫的名称用开了,狸的名字也就渐渐给忘了。现在对于黑斑猫还叫做“铁狸”,也可以说猫狸两字在某一阶段也是同意义的。

  农业文化的社会尊重猫,因为它能毁灭那残害禾稼的田鼠和仓廪里、家室里的家鼠。以猫为神,最早的是埃及。古埃及人知道猫在第十一朝时代,据说是从纽比亚(Nubia)传进去的。自那时代以后,埃及才有猫首人身的神像。猫神名伊路鲁士(AElurus)。人当猫为神圣,甚至做成猫的木乃伊;杀猫者受死刑。他以为猫是月女神,因为它的眼睛可以像月一样有圆缺。中国古时迎猫的礼仪不可详知,从八蜡的祭礼看来,它与先啬、司啬等神同列,可见得它是相当地被尊重。祭猫的礼大概在周秦以后已经不行,所以人们不像往昔那么尊重它。黄汉《猫苑》(卷上)说“丁雨生云,安南有猫将军庙,其神猫首人身,甚著灵异。中国人往者,必祈祷,决休咎。”这位猫神到底管什么事,不得而知,若依作者的附说,此猫字即毛字之讹,因为明朝毛尚书曾平安南,猫将军即毛尚书。这样看来,他与猫神就没什么关系了。铸画猫形来镇压老鼠的事却有些那个。《夷门广牍记》,“刻木为猫,用黄鼠狼尿,调五色画之,鼠见则避。”《猫苑》的作者弓邓椿画猫云:“僧道宏每往人家画猫则无鼠。”作者又说:“山阴童树善画墨猫,凡画于端午午时者,皆可避鼠,然不轻画也。余友张韵泉(凯)家,藏有一幅。尝谓悬此,鼠耗果靖。”(卷上形相章)又记,“吴小亭家藏王忘庵所画鸟猫图,自题十六宇云,‘日危,宿危,炽尔杀机。鸟圆炯炯,鼠辈何知?’余按家香铁待诏,重午画钟馗,诗云:‘画猫日主金危危’,则知危日值危宿,画猫有灵。必兼金日者,金为白虎之神,忘庵句盖本乎此。”又记:“朱赤霞上舍(城)云,凡端午日取枫瘿刻为猫枕,可辟鼠,兼可僻邪恶。”由辟鼠的功效进而可以辟盗贼。《猫苑》(卷上)有一个例。作者说:“刘月农巡尹(荫棠)云:番禺县属之沙湾茭塘界上有老鼠山。其地向为盗薮。前督李制府瑚患之,于山顶铸大铁猫以镇之。猫则张口撑爪,形制高巨。予曾缉捕至此,亲登以观。而游人往往以食物巾扇等投入猫口,谓果其腹,不知何故。”

  养蚕人家也怕老鼠食蚕,故杭州人每于五月初一日看竞渡后,必向娘娘庙买泥猫回家,不专为给孩子玩,并且可以攘鼠。

  以上所举的事例都含有巫术意味,并非当猫做神。清代天津船厂有铁猫将军,受敕封,每年例由天津道躬诣祭祀一次。金陵城北铁猫场有铁猫长四尺许,横卧水泊中,相传抚弄它,可以得子。每年中秋夜,士女都到那里去。这与猫没关系,乃是船锭。船又叫铁猫,是何取义,不敢强解,现在猫写作锚,也许离开本义更远了。

  神怪的猫

  猫与其他动物一样。活得日子长久了就会变精。袁枚《子不语》(卷二十四)记靖江张氏因为通水沟,黑气随竹竿上,化作绿眼人乘暗淫他的婢女。张求术士来作法,那黑气上坛舔道士,所舔处,皮肉如刀割。道士奔去,想渡江求救于张天师,刚到江心,看见天上黑气四起,就庆贺主人说:那妖已经被雷劈死了!张回家,看见屋角震死一只猫,有驴那么大。

  猫变人的传说在欧洲也一样地很多。在术语上,猫变人叫猫人;人变猫就叫人猫。欧洲的人猫似乎是比猫人多些。韩美(F. Hamel)在“人兽”(Human Animals)第十二章里说了下面的一个故事:1719年2月8日,陀素(Thurso)的牧师威廉因士(William Junes)在开陀尼士(Caithncss)审问一个女人马嘉列·连基伯(Margaret Nin—Gilbert)。那妇人承认,有一晚上,她在道上走,遇见一个魔鬼现出人形,要她与他同行同住。从那时起,她与那魔鬼就很相熟,有时它在她面前现出一匹大黑马的形状,有时骑在马上,有时像一朵黑云,有时像一只黑母鸡。这妇女显然是从一个巫师学来的巫术,所以会这样。有一个瓦匠名叫威廉孟哥麻里(William Montgomery),他的房子被许多猫侵入,以致他的妻与女仆不能再住在那里。有一晚上,威廉回家,看见五只猫在火炉边,仆人对他说:它们在那里谈话咧。在十一月二十八日,一只怪猫爬进一个贮箱的圆洞里。威廉就守在那里,若是看见有脑袋伸出来,便用刀斫下去。他果然把刀斫到那怪物的脖子上,可没逮着。一会,他打开那箱,他的仆人用斧子砍那怪猫的背后,连斧子砍在箱板上。至终那怪猫带着斧子逃脱掉。但是他连续地追,又砍了好些下,至终把它砍死。威廉亲自把那死猫扔出去,可是等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那猫已不见了。隔了四五晚,仆人又嚷说那猫再来了。威廉用方格绒围住它,把斧子斫在它身上,到它被斧子钉在地上,又用斧背打击它的头,一直打到死,又把它扔掉。第二天早晨起来看,又不见了。很奇怪的是当斫那怪猫的时候,一滴血也没有。他一共斫了几只,都没有一只是邻人的。于是他断定那一定是巫师做的事。二月十二,住在威廉家半英里的妇人马嘉列·连基伯被告发了,她的邻人看见她掉了一条腿在她自己的门口。她那一只腿是黑的而且腐烂了。那人疑心她是女巫,就捡起来送到州官那里,州官立刻把那妇人逮捕入狱。那妇人承认她变猫走进威廉家里,被威廉砍断了一条腿,还有另外一个妇人名马嘉列·奥尔逊(Margaret Olsone)也是变了猫一同进去的。别的女巫,人看不见,因为魔鬼用黑雾遮掩着她们。

  韩美又说:“在法国基奥达(Giotat)附近的西里斯特村(Ceyreste)住着一个女人,她的孩子们常常有病,这个好了,那个又病起来。她不晓得要怎办。有一天,她的邻人对她说,她的婆婆也许是个巫婆,孩子们的病当与那老太太有关系。于是她对丈夫说了。两个人仔细查察孩子们的病,看看有没有巫术的影响。有一晚上,他们看见一只黑猫走近那个小婴孩的摇篮边,轻寂地走动,丈夫立刻拿起一根棍子想去打死它。他没打着那猫的身体,只中了它的爪子。那猫拼命逃走了。孩子们的祖母是每天要来看他们,问孩儿们的康健的。自从打了黑猫以后,老太太就好几天不上门来。

  邻人对那丈夫说,她一定是有什么事,不肯给人知道的,可以去看看她。丈夫于是去看她的妈。一进门就看见她的一只手包起来,对着他发脾气。他假装做看不见她的伤处,只用平常很安静的话问她为什么好几天没到家去看孙子们。

  那老太太回答说:“我为什么要到你家去呢?看看我的手指头。假如我的手指头是给斧子砍着,不是给棍子打着,我的指头就被切断,所剩的只是残废的肢体罢了。”

  中国的猫人故事比较多,因为我们没有像基督教国家的魔鬼信仰,只信物老成精的说法,所以猫也和狐狸、熊、老虎等一样会变人。人每以猫善媚人,以致如江浙人中有信它是妓女所变成,这又是轮回信仰,与猫人无涉。但是,不必变人而能加害于人的猫,在中国也有。例如《猫苑》卷上《毛色》所记:“孙赤文云,道光丙午(1846)夏、秋间,浙中杭、绍、宁、台一带传有鬼祟,称为三脚猫者,每傍晚,有腥风一阵,辄觉有物入人家室以魅人,举国皇然。于是各家悬锣钲于室,每伺风至,奋力鸣击。鬼物畏锣声,辄遁去。如是者数月始绝。是亦物妖也。”

  又据清道光时代人慵讷居士著的《咫闻录》(卷一)记:

  甘肃凉州界,民间崇祀猫鬼神,即北史所载高氏祀猫鬼之类也。其怪用猫缢死,斋醮七七、即能通灵。后易木牌,立于门后,猫主敬祀之,旁以布袋,约五寸长,备待猫用,每窃人物。至四更许,鸡未鸣时,袋忽不见,少顷,悬于屋角。用梯取下,释袋口,倾注柜中,或米或豆,可获二石。盖妖邪所致,少可容多,祀者往往富可立致。有郡守某生辰,同僚馈干面十余石,贮于大桶。数日后,守遣人分贮,见桶上面悬结如竹纸隔,下规则空空然!惊曰诸守,命役访治。时府廨后有祀此猫者,役搜得其像。当堂重责木牌四一,并答其民,笑而遣之。后闻牌责之后,神不验矣。

  又猫可以给人寄寓灵魂在它身体里头。富莱沙在《金枝集》里说了一段非洲的故事。

  南非洲巴兰牙(Ba—Ranga)人中,从前有一族的人们寄他们的灵魂在一只猫身上。这猫族有一个少女低低散(Titishan)当嫁时强要那只猫随行。她到夫家,就把那猫藏在密室,连丈夫也没见过它,也不知道她带了一只猫来。有一天,她到地里工作,猫逃出来,走入茅寮,把丈夫的战斗装饰品着起来歌唱舞蹈。孩子们听见,进去看见一只猫在那里装着怪样子。他们很骇异猫在戏弄他们,就去告诉丈夫说,有一只猫在他屋里舞蹈,还侮辱了他们。主人说,别说,我不要你们撒谎。他们于是回家,看见那猫还在那里,就把他打死。那时,他妻子立刻倒在地上,临死时,说:“我在家被人杀死了!”她丈夫回来,她还可以说话,就教他快去告诉她家人。她的家族众人一听见这事,个个都立刻死了。从此这猫族绝了种。

  这寄生命在别的物体上的故事,在民间传说里很多,大概与图腾有多少关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