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说
一 上品道、中品道与下品道
最初把道家与道教略略地整理成为系统而加以批评底是梁刘勰底《灭惑论》。论中提出道家三品说,现存《弘明集》(卷八)中。论说:
案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标老子,次述神仙,下袭张陵。太上为宗,寻柱史嘉遁,实为大贤;著书论道,贵在无为;理归静一,化本虚柔。然而三世不死,慧业靡闻,斯乃导俗之良书,非出世之妙经也。若乃神仙小道,名为五通,福极生天,体尽飞腾。神通而未免有漏,寿远而不能无终。功非饵药,德沿业修,于是愚狡方士,伪托遂滋。张陵米贼,述死升天;葛玄野竖,著传仙公;愚斯惑矣,智可往欤?今祖述李叟,则教失如彼;宪章神仙,则体劣如此;上中为妙,犹不足算,况效陵、鲁,醮事章符,设教五斗,欲极三界,以蚊负山,庸讵胜乎?标名大道,而教甚于俗;举号太上,而法穷下愚:何故知耶?贪寿忌夭,含识所同;故肉芝石华,谲以翻腾。好色触情,世所莫异;故黄书御女,诳称地仙。肌革盈虚,群生共爱;故宝惜涕唾,以灌灵根。避灾苦病,民之恒患;故斩得魑魅,以快愚情。凭威恃武,俗之旧风;故吏民钩骑,以动浅心。至于消灾淫术,厌胜奸方,理秽辞辱,非可笔传。事合氓庶,故比屋归宗。是以张角、李弘,毒流汉季;卢悚、孙思,乱盈晋末。余波所被,实蕃有徒。爵非通侯,而轻立民户;瑞无虎竹,而滥求租税。糜费产业,蛊惑士女。运屯则蝎国,世平则蠹民。伤政萌乱,岂与佛同?……(《大正藏》五十二卷五一页)
刘勰对于方术的道教批评得尤其透切。他说用肉芝石华来延寿,借黄书御女来纵欲,宝惜涕唾,斩得魑魅等等,都是术者利用凡愚之情,投人所好,其实没一样是足以称为大道底。北周道安底《二教论》(《广弘明集》卷八)也本着这三品来区分道教。所谓:“一者老子无为,二者神仙饵服,三者符箓禁厌。就其章式,大有精粗。粗者厌人杀鬼;精者练尸延寿。更有青箓,受须金帛,王侯受之,则延年益祚;庶人受之,则轻健少疾。”(《大正藏》五十二卷一四一页)
这样分法,可以说是得着道家与道教分别底梗概。其中上品之老庄思想,即所谓道家,甚至可以与佛教思想底一部分互相融洽。中品底神仙与下品张陵即所谓道教,在崇拜和信仰方面,与佛教发生不断的冲突。
求长生,求享乐,是人类自然的要求,而中国民族便依着这种迷信来产生神仙道和求神仙底方术。后来张陵又把神仙道化成宗教,而成为天师道。所以实际说来,这三品没有截然的分别,后来都混入于天师道里头。如强分别它们,我们只能说道家说无为自然;神仙重炼养服食;张陵用符箓章醮而已。但张陵也祖述老子,以《道德经》为最上的经典。他底立教主旨也是无为自然,只依着符箓章醮来做消灾升仙底阶梯罢了。因此道教也可以名为神仙之宗教化,或神仙回向教。
二 方内道与方外道
梁朝底目录学者阮孝绪在他新集底《七录》里根据《汉书·艺文志》底分类把道分为方外道与方内道。在《七录序》里,列举群书底种类和卷数。在《内篇》里,有《经典》、《记传》、《子兵》、《文集》、《术技》五录,《外篇》分《佛法》、《仙道》二录。《子兵录》里底《道》、《阴阳》等部,《术技录》里底《纬谶》、《五行》、《卜筮》、《杂占》等部,便是方内道家。《仙道录》所分底《经戒》、《服饵》、《房中》、《符图》四部便是方外道教。这个分法大体不差。
三 清静说、炼养说、服食说及经典科教说
宋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三十八立道家,五十一、五十二立房中、神仙。其所谓道家含有阮孝绪底道部,及仙道。《宋》、《辽》、《金》、《元》诸史及《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五道家,一百八十五神仙家)也是在道家之外另立神仙家,这似乎不甚妥当。《明史》(卷九十八)《艺文志》首先并为一类。马氏品骘道家为清静、炼养、服食、符箓、经典科教底五说,以为道离清净愈远愈失真。他好像只承认道家思想而轻看道士宗教。但下五品底等次,可以说能摣住道家思想发展底纲领。《文献通考》(卷二百二十五)《道藏书目》条下,作者评说:
按道家之术,杂而多端,先儒之论备矣。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箓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黄帝、老子、列御寇、庄周之书,所言者,清净无为而已,而略及炼养之事。服食以下,所不道也。至于赤松子、魏伯阳之徒,则言炼养,而不言清净。卢生、李少君、栾大之徒,则言服食,而不言炼养。张道陵、寇谦之之徒,则言符箓,而俱不言炼养、服食。至杜光庭而下,以及近世黄冠师之徒专言经典科教。所谓符箓者,特其教中一事。于是不惟清净无为之说略不能知其旨趣,虽所谓炼养服食之书,亦未尝过而问焉矣。然俱欲冒以老氏为之宗主,而行其教。盖尝即是数说者详其是非。如清净无为之言,曹相国、李文靖,师其意而不扰,则足以致治。何晏、王衍乐其诞而自肆,则足以致乱。盖得失相半者也。炼养之说,欧阳文忠公尝删正《黄庭》,朱文公尝称《参同契》。二公大儒,攘斥异端,不遗余力,独不以其说为非。山林独善之士,以此养生全年,固未尝得罪于名教也。至于经典科教之说,尽鄙浅之庸言,黄冠以此逐食,常欲与释子抗衡,而其说较释氏不能三之一,为世患蠹,未为甚距也。独服食、符箓二家,其说本邪僻谬悠,而惑之者罹祸不浅。栾大、李少君、于吉、张津之徒,以此杀其身。柳泌、赵归真之徒以此祸人,而卒自婴其戮。张角、孙恩、吕用之之徒遂以此败人天下国家。然则柱史五千言,曷尝有是乎?盖愈远愈失其真矣。
这五品说是顺着年代底变迁而立底。道家始初本着黄、老、庄、列清净无为底精神,锻炼个人的身体以期达到治理邦国底方则。此后则神仙家如赤松子、魏伯阳诸人,专从事于锻炼。又到后来如卢生、李少君、栾大诸人专以服食为升仙底道路。因此迷信底成分越来越多。到张陵、寇谦之诸人,一方面推老子为教主,一方面用符箓章醮底迷信与宗教仪式。南北底道家多模仿佛教底礼仪,而不及其精神,在经典上又多数模仿佛经。到杜光庭、司马承祯等,只从事于改袭佛经,使道教成为经典科教底末流。这便是所谓“老子之意,愈远愈失其真”。
马端临与刘勰底见解很相同,不过刘勰时代较早,未见到道教后来发展底情形,到马氏时代道教底派别大概已经定了。欧阳修在《删正黄庭经序》里说古时有道而无仙,后人不知无仙而妄学仙,以求长生。不知生死是自然的道理,圣贤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生以尽其天年,也就成了。后世贪生之徒,或茹草木,服金石及日月之精光;或息虑,绝欲,炼精气,勤吐纳,这养内之术,或可全形而却疾。所以说,“上智任之自然,其次养内以却疾,最下妄意以贪生”。他底评论,只及任自然底道家和服食派与吐纳派底神仙家,却没说到祛病斩鬼底天师道。至于朱子在《语录》(百二十五)说:“老子初只是清净无为。清净无为却带得长生不死。后来却只说得长生不死一项。如今恰成个巫祝,专只理会厌禳祈祷。这是经两节变了。”他也是以为道教越来越下。明王祎在《青岩丛录》里也说:“老子之道本于清净无为:以无为为本;以无为而无不为为用。《道德经》五千余言,其要旨不越是矣。先汉以来,文帝之为君,曹参之为臣,常用其道以为治,而民以宁一,则其道固可措之国家天下也。自其学一变而为神仙方技之术,两变而为米巫祭酒之教,遂为异端矣。然而神仙方技之术,又有二焉:曰炼养也,曰服食也。此二者,今全真之教是已。米巫祭酒之教亦有二焉:曰符箓也,曰科教也。此二者今正一之教是已。”王祎底时代比以上诸人晚,除了以全真教属于神仙方技之术,以正一教为属于米巫祭酒之教以外也没有新见解。
四 正真教、反俗教、训世教
上头三种分法都是道教以外底学者底看法,至于道士们自己底见解,我们可以举出张君房来做代表。他在《云笈七籤》(卷三)《道教序》里把道教分为正真之教、反俗之教和训世之教。
真正之教者,无上虚皇为师,元始天尊传授。洎乎玄粹秘于九天,正化敷于代圣:天上则天尊演化于三清众天,大弘真乘,开导仙阶;人间则伏羲受图,轩辕受符,商辛受天经,夏禹受洛书,四圣禀其神灵,五老现于河渚。故有三坟五典,常道之教也。
返俗之教者,玄天大圣皇帝以理国理家灵文真诀,大布人间;金简玉章,广弘天上。欲令天上天下,还淳返朴,契皇风也。
训世之教者,夫子伤道德衰丧,阐仁义之道,化乎时俗,将礼智而救乱,则淳厚之风远矣。噫!立教者,圣人救世愍物之心也。悟教则同圣人心。同圣人心,则权实双亡,言诠俱泯,方契不言之理,意象固无存焉。
张君房底分法,实际只有正真与返俗二教,其训世之教直是儒教,所以不能认为最好的分法。总而言之,古初的道家是讲道理,后来的道教是讲迷信。而道士们每采他家之说以为己有,故在教义上常觉得它是驳杂不纯。《史记·太史公自序》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瞻色著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约旨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可见汉时底道家已经有这种倾向。太史公极赞道家,以为它有临机应变之术。我们可以看出后来道家或与神仙方士合在一起,或与祭醮符水之天师道合在一起,或与佛教混合起来,或与摩尼教混合(说摩尼为老君之化身,见《化胡经》及《佛祖统记》),到清初所成之《真仙通鉴》,又将基督教之基督及保罗等人列入道教之祖师里。现在又有万教归一之运动,凡外来之宗教无不采取。古来阴阳五行、风水、谶纬等等民间信仰,所信底没有一样不能放在道教底葫芦里头,真真够得上说,“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