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子以后底道家(2)

  乙 杨子

  杨子底生平更属暗昧,现在只能从《列子》、《庄子》、《韩非子》等书窥见他底学说底大概。《列子·黄帝篇》记杨朱于沛受老聃底教。此外,《荀子》底《非十二子》、《解蔽》,《列子》底《周穆王》、《仲尼》、《力命》、《说符》诸篇,《庄子·天下》,《史记·太史公自序》都见杨朱底名字。《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有“阳生贵己”底评,《孟子》、《庄子》也往往有“杨墨”底称呼。可见他底学说在战国时代极普遍。《淮南·氾论训》说:“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这话与孟子所记底意义相似。《杨朱篇》里,禽滑釐与杨朱底论辩,也可以看出老、关思想与杨子底关系。文里记着: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曰:为之。

  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

  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从这利己底论辩,禽子直把杨朱底见解列入老、关一流。他底思想,《孟子》评为“为我”,《吕览》评为“贵己”,在《老子》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七十二章)等等文句都是杨子学说底渊源。人每以杨子为极端的纵欲主义者,但在《杨朱篇》里找不出这样底主张。从《淮南子·氾论训》“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一句看来,杨子底学说只是保全性命而已。

  杨朱所以主张保全性命,只因人生不乐,凡有造作,皆足以增加苦痛,不如任其自然更好。《杨朱篇》中揭示他底态度如下。

  杨朱曰:百年之寿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同篇又说: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

  曰:理无不死?

  以蕲久生,可乎?

  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人生之苦也乎?

  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

  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生虽不乐,但故意去戕贼性命也不必。人能舍弃贪生好利、爱名羡位底心,便是一个至人。常人受这四事所驱使,所以弄得人生越来越坏。杨朱尤其反对儒家所立底仁义道德,以为那都是戕贼人类本性底教训。天下之美皆归于舜禹周孔,天下之恶皆归于桀纣,但四圣生无一日之欢,二凶生有从欲之乐,虽死后有不同的毁誉,究竟同归于尽,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空有其名,于生无补。为人牺牲自己,不过是被名利等所引诱,实在不是人类本性,甚至变成一种虚伪的行为,为人生扰乱底原因。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只在寿、名、位、货。有这四事才会畏鬼、畏人、畏威、畏刑,因而失掉“天民”底乐趣。所以任自然以全生命,应是人生底理想。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人者也。

  杨朱是极端的欢乐主义者,其所谓乐是官能的。生尽,欢乐也尽,生死不能避,当听其“自生自死”(《力命》),因为“理无不死”底原故。“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故当于生时尽其欢,荣辱富贵礼义,都要舍弃。这些都是使人不欢底。“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杨朱这种思想已改变了道家节欲养生底态度。一般道家以为任官能底欲求,适足以伤生,而他却无顾忌,视生死为不足轻重。保存生命是不得已的事,一切享受只求“从心而动,不违自然”,“从性而游,不逆万物”便可以。

  杨子以后,附和他底学说底很多,走极端底,便流入放纵色食自暴自弃底途径。《荀子·非十二子篇》中所举底它嚣、魏牟,恐怕是杨朱一派底道家。它嚣底为人不可考。魏牟为魏公子,公元前三四三年,魏克中山,以其地封他。他底著作《公子牟》四篇,《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今已不传。《列子·仲尼篇》记他对乐正子舆为公孙龙辩解。《庄子·让王篇》记他与瞻子底问答,但也不能详知他底思想。《让王篇》记: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这一段话也出于《吕氏春秋·审为篇》,可以参照。我们从文里,知道公子牟有隐遁之愿而不能绝利禄之情。瞻子或即瞻何,其生平也不明,或者也是杨朱底同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