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别(6)
假若没有庄子,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伟大,但在《庄子》里,思想既然那么复杂,要确知庄周底思想实不容易。《荀子·解蔽篇》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以庄子为因循天道而忽略人道。更详细的庄子学说评论存于《庄子》最后一篇《天下》里头。这篇把周末诸子评论过后,才介绍庄子底学说,看来,当然是传庄子学说底人所造。本学派底学者自评其祖师底话当然更为确切,现当引出。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者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
从《天下》这一段可以看出庄子底学说底渊源。他承受了老子对于宇宙本体底见解,以宇宙本体为寂寞无形,而现象界则变化无常。生死与物我底分别本是人间的知识,从本体看来,只是一事物底两面,故天地万物乃属一体。这是承传田骈底齐物说,以万物等齐,生死如一为立论底根据。至于他底处世方法,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以天下为沈浊,不能用庄正的语言来指示,所以要用卮言、重言和寓言。在《寓言》里三种言,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世俗的是非,在有道者看来,完全不足计较,因为万物本无是非曲直,只是形状不同,互相禅代,像环一样,不能得其终始。有道者所交游底是造物者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他所过底是逍遥生活。庄周底人生观是逍遥主义,而这个是从他所根据底齐物论而来。现在先略述他底齐物论。
(一)齐物论
庄周底齐物思想见于《齐物论》及《大宗师》。这思想是出于田骈底贵齐说。自齐宣王殁后,稷下底学者散于四方,田骈也去齐到薛,游于孟尝君之门。他底思想,或者因此传播到南方,造成了庄子底学说。《齐物论》好像是一部独立的著作,现在所存或是全篇底一部分,后部像未完,或久已佚去,但其中所述已能够使人明白了。《齐物论》底根本论点有三,便是是非、物我、生死底问题,今当分述如下。
天地万物与我本属一体,故万象都包罗在里头,无所谓是非真伪。如果依人间底知识去争辩,那就把道丢失了。所以《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是非之争一起来,就各执一端不能见道底全体,故说“道隐于小成”。“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注说:“夫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用现代的话讲,是非之辨,含有空间和时间底相因,没有客观的标准。所以说“彼是”如方生之说,生者方自以为生,而死者亦方自以其死为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能偏执一方之辞来评定。得道者要在道枢上,看是非只是相对的存在,互相转运以至于无穷。道枢是彼此是非,种种相对的事物消灭了底境地。在道枢上看,莛与楹底纵横不分,厉与西施底美丑无别,这就名为天钧(或天均)。钧便是齐底意思。
其次,物我之见乃庸俗人所有。在这点上,庄周标出他底真人底理想。所谓真人,便是不用心知去辨别一切底人。《大宗师》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真人是自然人,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败、利害、生死、爱恶等等对立的心识都不存在。看万物与我为一,是“与天为徒”,是真人。在《齐物论》里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物类同异底数目为巧历所不能纪底,若立在“一”底观点上也就无可说底了。
其三,爱生恶死乃人底恒情,庄子以为现象界底一切所以现出生死变化,只是时间作怪,在空间上本属一体,无所谓来去,无所谓生死。所以说真人是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底。爱生底是不明死也可爱,《齐物论》用丽姬与梦底譬喻说:“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之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死底境地为生者所不知,所以畏惧,不知生是“天刑”,故如《养生主》所说,死是“遁天之刑”,是“帝之县解”。《大宗师》里用子祀、子舆等四人底友谊来说明死底意味,今具引出。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躃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鹗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得道者,对于生死,漠然不关心,所以名为“游方之外者”。世俗人是方内人,甚至孔子也不能免于俗见,使子贡去吊子桑户底丧。《大宗师》里假托孔子说明方外人底生死观说:“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 溃癕。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这样看来,死究竟比生还自然,从拘束的形体解放出来,而达到真正与宇宙同体底境地。道家对于生死底看法与佛家不同也可以从这里看出来。死后所变底形体是变化不是轮回,所以同一人之身,一部分可化为有知的鸡,一部分也可以化为无知的弹丸,又一部分可以化轮化马。这变化不是个体的业力所致,实由于自然底运行,生者不得不生,死者不得不死。像佛家定意要求涅槃,在道家看来,也是徒劳,金在炉中,是不能自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