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道家思想与道教(2)
道教底渊源非常复杂,可以说是混合汉族各种原始的思想所成底宗教。但从玄想这方面看来,道教除了后来参合了些佛教思想与仪式以外,几乎全是出于道家底理论。道家思想底渊源也与儒家一样同出于《易》。从传说方面,我们知道在现存的《周易》以外,还有《连山》与《归藏》两种。三《易》不同之点,在乎对于卦底安排次序。学者又以为《归藏》是殷朝底《易》,为道家思想之所从出;《周易》是周人用底,儒家思想本于它而来。《周易》底《系辞传》虽然说是孔子作底,但其中引申《归藏》底意思比较《周易》似乎多一点。《系辞传》当成于先秦时代,与《吕氏春秋》、《道德经》、《礼运》等先后出现于世。如将这几本书用比较的方法去研究一下,定然很有兴味。
由巫进为术数,由术数进为阴阳,后来又进而为五行,由五行而进为黄老道家,推其原始也出于《河图》、《洛书》,故亦可视为解《易》底一派。《河图》、《洛书》是阴阳与术数学底雏形,《易》就是从这两样脱形出来底。故《易》为阴阳象数之学,全书所有解释都不外乎此。郑康成以为“《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这三面的意义为道家思想或道教玄学之所从出。《系辞传》上载:“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无论对于什么事体,总要把这个简易底道理明白了,然后可以成德立业,然后德业可以久大。
简易底道理在《道德经》里更说得明白。“易”本是要人生趋到无思无为底境地,故为政者当存我无为而民自治底心,不必用什么法律道德,风俗等等,来约束人民,政府越管得简易,人民越觉得安适。“治大国若烹小鲜”,小鲜不必,也不能用力去煮它,犹如国君不必用权势去治国一样。人民所以能治是顺乎自然底性情而来,如果用权势去压迫或勉强他们顺从一件事情,那就是违反了自然。在自然里头自然有一种不可摧灭的势力,它底自身能够成坏事物,毋须人去激发它。可惜我们日常的生活已经失了道德之自然状态,而被仁义礼教所约束及压迫,因此人民越难治。欲望便是从使用不自然的权势去治理人民才会产生出来底。人民底欲望越多,越不能知足,不知足,则国越难治,灾祸就随着发生了。要灭绝这种不自然的权势,自然得从寡欲知足做起。而知足寡欲必要与外界接触底机会少,所处底社会简单才能办得到。所以小社会是最理想的国家。
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下八十)
能够实现返到原始的小社会去过那简易的生活,自是道家底政治理想。从这点,道家立了柔弱与清静底教义,因为这两点是简易生活底要素。柔静是坤道,是禀承天道底自然,本来含着刚动底能力,自然调和,人若跟着它进行,也不致于失掉刚柔动静底调和生活。《庄子》所说“慎守女身,物将自壮”(《在宥》),也是表明人如能承顺自然,保守天地所赋与底性情,一切事物都要自己调和地发展了。
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易·文言传》)
道家之所谓“道”与儒家之所谓“道”,其不同的地方在前者以为人生应当顺从天地之道与万物同流同化,故立基在阴阳、动静、刚柔、强弱等等自然相生、自然相克底观念上头,而忽视人为底仁义;后者偏重于人道底探索与维持,故主张仁义。我们或者可以说道家与儒家皆以顺应天道为生活底法则,所不同底在前者以地道为用,后者以人道为用而已。地道是无成无为底,故《易》(《坤》)有“地道无成而代有终”底说法。地底德不在创作,而在承顺天道以资生长养万物,所以常是站在静底或消极底地位,凡天所赋与底事物,它都不必费力去改作,只能保守便够了。假如必定要说地道也有“作”,那么,这个“作”必是“作成”,“作成”不过是就所有现成底事物去培养它们,使它们长成,故仍是属于保守底。“保守”是道家对于生活底态度,因为保守比创作简易,也合乎地道底柔弱静止底品性。《系辞传》(下)说:“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又说:“夫乾,天下之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知是守最重要底事情。《道德经》(二十八)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全部《道德经》都是教人怎样知,和怎样去守,而这个“知”就是《系辞传》所谓“乾知大始”底“知”,“守”就是《坤卦》底“顺”。道家所谓顺乎自然,及无为而治,都是本乎地道而来底。道一有造作,便有所私;有所私,则不能长久。《道德经》(七)说: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假使天地有所造作,那就有恩有为,而物失其本真了,故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所谓“长生”,就是万物柔和地顺从自然。人从自然而来,本是能与天地同其久长底,为何人生不过百年就要归于死亡呢?因为人爱护自己的虚形,比爱住在内里底“真人”更甚,为他创造许多娱乐受用。在创造中,根本地说,就有创造底苦;在进行中,难免夺人所有以自饶益,结果便成此得彼失。既然有得失,便不能免于生死。死亡底存在,只是私心和“创造的冲动”所致;故说天地“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本于自然化育万物,故“万物持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自然并非有所创作,因为一说到“作”便是不自然了。天地本着自然底进行长养万物,表面上似乎有所作为,其实是极无所作,也无所私,无所享受,故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