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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丰真想上阵。可是,晓荷吸住了他。他刚刚跟晓荷学到一点怎样落落大方,怎好就马上放弃了呢?学着晓荷的媚笑样子,他说:“你连三把庄,怎知道她不连九把庄呢?”说着,他看了看太太,她从鼻子上抹去一个小汗珠,向他笑了。他非常满意自己的词令,而且心中感谢冠先生的熏陶。他觉得从前和三姑姑六姨姨的抢两粒花生米,说两句俏皮话,或夸赞自己怎样扣住一张牌,都近乎无聊,甚至于是下贱。冠先生的态度与行动才真是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不来呀?”大赤包的十个小电棒儿又洗好了牌。“那天在曹宅,我连坐了十四把庄,你爱信不信!”她知道她的威吓是会使瑞丰太太更要手足失措的。
她的牌起得非常的整齐,连庄是绝对可靠的了。可是,正在计划着怎样多添一翻的时节,西院的两位妇人哭嚎起来。哭声象小钢针似的刺入她的耳中。她想若无其事的继续赌博,但是那些小钢针好象是穿甲弹,一直钻到她的脑中,而后爆炸开。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肌肉与神经,不许它们泄露她的内心怎样遭受着轰炸。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汗。她的夹肢窝忽然的湿了一点,而最讨厌的是脑门与鼻尖上全都潮润起来。她的眼由东扫西射改为紧紧的盯着她的牌。只有这样,她才能把心拴住,可是她也知道这样必定失去谈笑自如的劲儿,而使人看出她的心病。她不后悔自己作过的事,而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脆弱,连两声啼哭都受不住!
啼声由嚎啕改为似断似续的悲啼,牌的响声也一齐由清脆的拍拍改为在桌布上的轻滑。牌的出入迟缓了好多,高第和招弟的手都开始微颤。大赤包打错了一张牌,竟被瑞丰太太胡了把满贯。
晓荷的脸由微笑而扩展到满脸都是僵化了的笑纹,见瑞丰太太胡了满贯,他想拍手喝彩,可是,手还没拍到一处,他发现了手心上出满了凉汗。手没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的抹在裤子上。这点动作使他几乎要发怒。他起码也有三十年没干过这么没出息的事了——把汗擦在裤子上!这点失仪的耻辱的分量几乎要超过卖人害命的罪过的,因为他一生的最大的努力与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脚的动作美妙而得体上。他永远没用过他的心,象用他的手势与眼神那么仔细过。
他的心象一罐罐头牛奶,即使打开,也只是由一个小孔,慢慢的流出一小条牛奶来。在这小罐里永远没有象风暴或泉涌的情感。他宁可费两个钟头去修脚,而不肯闭上眼看一会儿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声确是使他把汗擦在裤子上的原因。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动了心。动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脚,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态便等于失去了他的整个的人!他赶紧坐好,把嘴唇偷偷的舔活润了,想对瑞丰解释:“那个……”他找不到与无聊扯淡相等的话,而只有那种话才能打开僵局。他有点发窘。他不晓得什么叫良心的谴责,而只感到心中有点憋闷。
“爸爸!”高第叫了一声。
“啊?”晓荷轻妙的问了声。他觉得高第这一声呼叫极有价值,否则他又非僵在那儿不可。
“替我打两把呀?”
“好的!好的!”他没等女儿说出理由来便答应了,而且把“的”说得很重,象刚刚学了两句国语的江南人那样要字字清楚,而把重音放错了地方。因为有了这样的“的”,他爽性学江南口音,补上:“吾来哉!吾来哉!”而后,脚轻轻的跳了个小箭步,奔了牌桌去。这样,他觉得就是西院的全家都死了,也可以与他丝毫无关了。
他刚坐下,西院的哭声,象歇息了一会儿的大雨似的,比以前更加猛烈了。
大赤包把一张幺饼猛的拍在桌上,眼看着西边,带着怒气说:“太不象话了,这两个臭娘们!大节下的嚎什么丧呢!”“没关系!”晓荷用两个手指夹着一张牌,眼瞟着太太,说:“她们哭她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还差多少呀?”瑞丰搭讪着走过来。“先歇一会儿怎样?”他太太的眼射出两道“死光”来:“我的牌刚刚转好一点!你要回家,走好了,没人拦着你!”
“当然打下去!起码十六圈,这是规矩!”冠先生点上枝香烟,很俏式的由鼻中冒出两条小龙来。
瑞丰赶紧走回原位,觉的太太有点不懂事,可是不便再说什么;他晓得夫妻间的和睦是仗着丈夫能含着笑承认太太的不懂事而维持着的。
“我要是有势力的话,碰!”大赤包碰了一对九万,接着说:“我就把这样的娘们一个个都宰了才解气!跟她们作邻居真算倒了霉,连几圈小麻将她们都不许你消消停停的玩!”
屋门开着呢,大赤包的一对幺饼型的眼睛看见桐芳和高第往外走。“嗨!你们俩上哪儿?”她问。
桐芳的脚步表示出快快溜出去的意思,可是高第并不怕她的妈妈,而想故意的挑战:“我们到西院看看去!”“胡说!”大赤包半立起来,命令晓荷:“快拦住她们!”
晓荷顾不得向瑞丰太太道歉,手里握着一张红中就跑了出去。到院中,他一把没有抓住桐芳,(因为红中在手里,他使不上力)她们俩跑了出去。
牌没法打下去了。冠先生与冠太太都想纳住气,不在客人面前发作。在他俩的心中,这点修养与控制是必须表现给客人们看的,以便维持自己的身分。能够敷衍面子,他们以为,就是修养。但是,今天的事似乎特别另样。不知怎的,西院的哭声仿佛抓住了大赤包的心,使她没法不暴躁。那一丝丝的悲音象蜘蛛用丝缠裹一个小虫似的,缠住她的心灵。她想用玩耍,用瞎扯,去解脱自己,但是毫无功效。哭声向她要求缴械投降。不能!不能投降!她须把怒火发出来,以便把裹住她的心灵的蛛丝烧断。她想去到院中,跳着脚辱骂西院的妇女们一大顿。可是,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她鼓不起勇气;西院的哭声象小唧筒似的浇灭了她的勇敢。
她的怒气拐了弯,找到了晓荷:“你就那么饭桶,连她们俩都拦不住?这算怎回事呢?她们俩上西院干什么去?你也去看看哪!普天下,找不到另一个象你这样松头日脑的人!你娶小老婆,你生女儿,可是你管不住她们!这象什么话呢?”晓荷手中掂着那张红中,微笑着说:“小老婆是我娶的,不错!女儿可是咱们俩养的,我不能负全责。”“别跟我胡扯!你不敢去呀,我去!我去把她们俩扯回来!”大赤包没有交代一声牌是暂停,还是散局,立起来就往院中走。
瑞丰太太的胖脸由红而紫,象个熟过了劲儿的大海茄。这把牌,她又起得不错,可是大赤包离开牌桌,而且并没交代一声。她感到冤屈与耻辱。西院的哭声,她好象完全没有听到。她是“一个心眼”的人。
瑞丰忙过去安慰她:“钱家大概死了人!不是老头子教日本人给枪毙了,就是大少爷病重。咱们家去吧!在咱们院子里不至于听得这么清楚!走哇?”
瑞丰太太一把拾起自己的小皮包,一把将那手很不错的牌推倒,怒冲冲的往外走。
“别走哇!”晓荷闪开了路,而口中挽留她。
她一声没出。瑞丰搭讪着也往外走,口中啊啊着些个没有任何意思的字。
“再来玩!”晓荷不知送他们出去好,还是只送到院中好。他有点怕出大门。
大赤包要往西院去的勇气,到院中便消去了一大半。看瑞丰夫妇由屋里出来,她想一手拉住一个,都把他们拉回屋中。可是,她又没作到。她只能说出:“不要走!这太对不起了!改天来玩呀!”她自己也觉出她的声音里并没带着一点水分,而象枯朽了的树枝被风刮动的不得已而发出些干涩的响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