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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老先生还没死!”

  “管他呢!我是说,她们俩得点钱,不是也不错?”“钱太太已经把字画放在孟石的棺材里了!”

  “真的?”老二吓了一大跳。“那个老娘们,太,太,”他没好意思往下说,因为老大的眼钉着他呢。停了一会儿,他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说:“大哥,你再去看看!万一能找到一些,我们总都愿帮她们的忙!”说完,他搭讪着走出去,心中预备好一句“我们大成功!”去说给太太听,好教她的脸上挂出些胖的笑纹!

  老二走出去,瑞宣想狂笑一阵。可是,他马上后了悔。不该,他不该,对老二取那个放任的态度!他是哥哥,应当以作兄长的诚心,说明老二的错误,不应该看着弟弟往陷阱里走!他想跑出去,把老二叫回来。只是想了想,他并没有动。把微微发热的手心按在脑门上,他对自己说:“算了吧,我和他还不一样的是亡国奴!”

  §二十

  瑞宣和四大妈都感到极度的不安:天已快黑了,送殡的人们还没有回来!四大妈早已把屋中收拾好,只等他们回来,她好家去休息。他们既还没有回来,她是闲不住的人,只好拿着把破扫帚,东扫一下子,西扫一下子的消磨时光。瑞宣已把“歇会儿吧,四奶奶!”说了不知多少次,她可是照旧的走出来走进去,口中不住的抱怨那个老东西,倒好象一切错误都是四大爷的。

  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象发光的血块。一会儿,霞上渐渐有了灰暗的地方;鸡冠花的红色变成深紫的。又隔了一会儿,霞散开,一块红的,一块灰的,散成许多小块,给天上摆起几穗葡萄和一些苹果。葡萄忽然明起来,变成非蓝非灰,极薄极明,那么一种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的颜色;红的苹果变成略带紫色的小火团。紧跟着,象花忽然谢了似的,霞光变成一片灰黑的浓雾;天忽然的暗起来,象掉下好几丈来似的。瑞宣看看天,看看鸡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觉得好象有块铅铁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与沉稳。他开始对自己嘟囔:“莫非城门又关了?还是……”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远,在那还未尽失去蓝色的天上极轻微的眨着眼。“四奶奶!”他轻轻的叫。“回去休息休息吧!累了一天!该歇着啦!”

  “那个老东西!埋完了,还不说早早的回来!坟地上难道还有什么好玩的?老不要脸!”她不肯走。虽然住在对门,她满可以听到她们归来的声音而赶快再跑过来,可是她不肯那么办。她必须等着钱太太回来,交代清楚了,才能离开。万一日后钱太太说短少了一件东西,她可吃不消!

  天完全黑了。瑞宣进屋点上了灯。院里的虫声吱吱的响成一片。虫声是那么急,那么惨,使他心中由烦闷变成焦躁。案头上放着几本破书,他随手拿起一本来;放翁的《剑南集》。就着灯,他想读一两首,镇定镇定自己的焦急不安。一掀,他看见一张纸条,上面有些很潦草的字——孟石的笔迹,他认得。在还没看清任何一个字之前,他似乎已然决定:他愿意偷走这张纸条,作个纪念。马上他又改了主意:不能偷,他须向钱太太说明,把它要了走。继而又一想:死亡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纪念?笑话!他开始看那些字:“初秋:万里传烽火,惊心独倚楼;云峰余夏意,血海洗秋收!”下面还有两三个字,写得既不清楚,又被秃笔随便的涂抹了几下,没法认出来。一首未写完的五律。

  瑞宣随手拉了一只小凳,坐在了灯前,象第一次并没看明白似的,又读了一遍。平日,他不大喜欢中国诗词。虽然不便对别人说,可是他心中觉得他阅过的中国诗词似乎都象鸦片烟,使人消沉懒散,不象多数的西洋诗那样象火似的燃烧着人的心。这个意见,他谦退的不便对别人说;他怕自己的意见只是浅薄的成见。对钱家父子,他更特别的留着神不谈文艺理论,以免因意见或成见的不同而引起友谊的损伤,今日,他看到孟石的这首未完成的五律,他的对诗词的意见还丝毫没有改变。可是,他舍不得放下它。他翻过来掉过去的看,想看清那抹去了的两三个字;如果能看清,他想把它续成。他并没觉到孟石的诗有什么好处,他自己也轻易不弄那纤巧的小玩艺儿。可是,他想把这首诗续成。

  想了好半天,他没能想起一个字来。他把纸条放在原处,把书关好。“国亡了,诗可以不亡!”他自言自语的说:“不,诗也得亡!连语言文字都可以亡的!”他连连的点头。“应当为孟石复仇,诗算什么东西呢!”他想起陈野求,全胡同的人,和他自己,叹了一口气:“都只鬼混,没人,没人,敢拿起刀来!”

  四大妈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大爷,听!他们回来啦!”说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几乎被门坎绊了一跤。“慢着!四奶奶!”瑞宣奔过她去。

  “没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干脆!”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外走。

  破轿车的声音停在了门口。金三爷带着怒喊叫:“院里还有活人没有?拿个亮儿来!”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灯。

  灯光一晃,瑞宣看见一群黄土人在闪动,还有一辆黄土盖严了的不动的车,与一匹连尾巴都不摇一摇的,黄色的又象驴又象骡子的牲口。

  金三爷还在喊:“死鬼们!往下抬她!”

  四大爷,孙七,小崔,脸上头发上全是黄土,只有眼睛是一对黑洞儿,象泥鬼似的,全没出声,可全都过来抬人。

  瑞宣把灯往前伸了伸,看清抬下来的是钱少奶奶。他欠着脚,从车窗往里看,车里是空的,并没有钱太太。四大妈揉了揉近视眼,依然看不清楚:“怎么啦?怎么啦?”她的手已颤起来。

  金三爷又发了命令:“闪开路!”

  四大妈赶紧躲开,几乎碰在小崔的身上。

  “拿灯来领路!别在那儿楞着!”金三爷对灯光儿喊。瑞宣急忙转身,一手掩护着灯罩,慢慢的往门里走。

  到了屋中,金三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虽然身体那么硬棒,他可已然筋疲力尽。

  李四爷的腰已弯得不能再弯,两只大脚似乎已经找不着了地,可是他还是照常的镇静,婆婆妈妈的处理事:“你赶紧去泡白糖姜水!这里没有火,家里弄去!快!”他告诉四大妈。四大妈连声答应:“这里有火,我知道你们回来要喝水!到底怎回事呀?”

  “快去作事!没工夫说闲话!”四大爷转向孙七与小崔:“你们俩回家去洗脸,待一会儿到我家里去吃东西,车把式呢?”

  车夫已跟了进来,在屋门外立着呢。

  四大爷掏出钱来:“得啦,把式,今天多受屈啦!改天我请喝酒!”他并没在原价外多给一个钱。

  车夫,一个驴脸的中年人,连钱看也没有看就塞在身里。

  “四大爷,咱们爷儿们过的多!那么,我走啦?”“咱们明天见啦!把式!”四大爷没往外送他,赶紧招呼金三爷:“三爷,谁去给陈家送信呢?”

  “我管不着!”三爷还在地上坐着,红鼻子被黄土盖着,象一截刚挖出来的胡萝卜。“姓陈的那小子简直不是玩艺儿!这样的至亲,他会偷油儿不送到地土上,我反正不能找他去,我的脚掌儿都磨破了!”

  “怎么啦,四爷爷?”瑞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