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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这样呆坐,野求轻手蹑脚的走进来。老人笑了。按着他的决心说,多看见一个亲戚或朋友与否,已经都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到底愿意多看见一个人;野求来的正是时候。

  “怎么?都能坐起来了?”野求心中也很高兴。

  钱先生笑着点了点头。“不久我就可以走路了!”“太好了!太好了!”野求揉着手说。

  野求的脸上比往常好看多了,虽然还没有多少肉,可是颜色不发绿了。他穿着件新青布棉袍,脚上的棉鞋也是新的。一边和姐丈闲谈,他一边掏胸前尽里边的口袋。掏了好大半天,他掏出来十五张一块钱的钞票来。笑着,他轻轻的把钱票放在床上。

  “干吗?”钱先生问。

  野求笑了好几气,才说出来:“你自己买点什么吃!”说完,他的小薄嘴唇闭得紧紧的,好象很怕姐丈不肯接受。“你哪儿有富余钱给我呢?”

  “我,我,找到个相当好的事!”

  “在哪儿?”

  野求的眼珠停止了转动,楞了一会儿。“新政府不是成立了吗?”

  “哪个新政府?”

  野求叹了口气。“姐丈!你知道我,我不是没有骨头的人!可是,八个孩子,一个病包儿似的老婆,教我怎办呢?难道我真该瞪着眼看他们饿死吗?”

  “所以你在日本人组织的政府里找了差事!”钱先生不错眼珠的看着野求的脸。

  野求的脸直抽动。“我没去找任何人!我晓得廉耻!他们来找我,请我去帮忙。我的良心能够原谅我!”

  钱先生慢慢的把十五张票子拿起来,而极快的一把扔在野求的脸上:“你出去!永远永远不要再来,我没有你这么个亲戚!走!”他的手颤抖着指着屋门。

  野求的脸又绿了。他的确是一片热诚的来给姐丈送钱,为是博得姐丈的欢心,谁知道结果会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不能和姐丈辩驳,姐丈责备的都对。他只能求姐丈原谅他的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姐丈既不肯原谅,他就没有一点办法。他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走出去,姐丈有病,也许肝火旺一点,他应当忍着气,把这一场和平的结束过去,省得将来彼此不好见面。姐丈既是至亲,又是他所最佩服的好友,他不能就这么走出去,绝了交。他不住的舔他的薄嘴唇。坐着不妥,立起来也不合适,他不知怎样才好。

  “还不走?”钱先生的怒气还一点也没减,催着野求走。野求含着泪,慢慢的立起来。“默吟!咱们就……”羞愧与难过截回去了他的话。他低着头,开始往外走。“等等!”钱先生叫住了他。

  他象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赶紧立住,仍旧低着头。“去,开开那只箱子!那里有两张小画,一张石谿的,一张石谷的,那是我的镇宅的宝物。我买得很便宜,才一共花了三百多块钱。光是石谿的那张,卖好了就可以卖四五百。你拿去,卖几个钱,去作个小买卖也好;哪怕是去卖花生瓜子呢,也比投降强!”把这些话说完,钱先生的怒气已去了一大半。他爱野求的学识,也知道他的困苦,他要成全他,成全一个好友是比责骂更有意义的。“去吧!”他的声音象平日那么柔和了。“你拿去,那只是我的一点小玩艺儿,我没心程再玩了!”

  野求顾不得去想应当去拿画与否,就急忙去开箱子。他只希望这样的服从好讨姐丈的欢喜。箱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有的一些东西也不过是些破书烂本子。他愿意一下子就把那两张画找到,可是又不敢慌忙的乱翻;他尊重图书,特别尊重姐丈的图书;书越破烂,他越小心。找了好久,他看不到所要找的东西。

  “没有吗?”钱先生问。

  “找不到!”

  “把那些破东西都拿出来,放在这里!”他拍了拍床。“我找!”

  野求轻轻的,象挪动一些珍宝似的,一件件的往床上放那些破书。钱先生一本本的翻弄。他们找不到那两张画。“少奶奶!”钱先生高声的喊,“你过来!”

  他喊的声音是那么大,连金三爷也随着少奶奶跑了过来。

  看到野求的不安的神气,亲家的急躁,与床上的破纸烂书,金三爷说了声:“这又是那一出?”

  少奶奶想招呼野求,可是公公先说了话:“那两张画儿呢?”

  “哪两张?”

  “在箱子里的那两张,值钱的画!”

  “我不知道!”少奶奶莫名其妙的回答。

  “你想想看,有谁开过那个箱子没有!”

  少奶奶想起来了。

  金三爷也想起来了。

  少奶奶也想起丈夫与婆婆来,心中一阵发酸,可是没敢哭出来。

  “是不是一个纸卷哟?”金三爷说。

  “是!是!没有裱过的画!”

  “放在孟石的棺材里了!”

  “谁?”

  “亲家母!”

  钱先生楞了好半天,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