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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看,老人的心里越乱。这是小崔吗?假若他不准知道小崔被杀了头,他一定不认识这个尸身。看到尸身,他不由的还以为小崔是有头的,小崔的头由老人心中跳到那丑恶黑紫的脖腔上去。及至仔细一看,那里确是没有头,老人又忽然的不认识了小崔。小崔的头忽有忽无,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说有笑,忽然什么也没有。那位岗警慢慢的凑过来。“老大爷,你……”

  老人吓了一跳似的揉了揉眼。小崔的尸首更显明了一些,一点不错这是小崔,掉了头的小崔。老人叹了口气,低声的叫:“小崔!我先埋了你的身子吧!”说完,他到派出所去见巡长,办了收尸的手续。而后在附近的一家寿材铺定了一口比狗碰头稍好一点的柳木棺材,托咐铺中的人给马上去找杠夫与五个和尚,并且在坛西的乱死岗子给打一个坑。把这些都很快的办妥,他在天桥上了电车。电车开了以后,老人被摇动的有点发晕,他闭上眼养神。偶一睁眼,他看见车中人都没有头;坐着的立着的都是一些腔子,象躺在破砖堆上的小崔。他急忙的眨一眨眼,大家都又有了头。他嘟囔着:“有日本人在这里,谁的脑袋也保不住!”

  到了家,他和马老太太与孙七商议,决定了:孙七还得同他回到天桥,去装殓和抬埋小崔。孙七不愿再去,可是老人以为两个人一同去,才能心明眼亮,一切都有个对证。孙七无可如何的答应了。他们也决定了,不教小崔太太去,因为连孙七等见了人头就瘫软在街上,小崔太太若见到丈夫的尸身,恐怕会一下子哭死的。至于人头的问题,只好暂时不谈。他们既不能等待人头摘下来再入殓,也不敢去责问日本人为什么使小崔身首分家,而且不准在死后合到一处。

  把这些都很快的商量好,他们想到给小崔找两件装殓的衣服,小崔不能既没有头,又光着脊背入棺材。马老太太拿出长顺的一件白小褂,孙七找了一双袜子和一条蓝布裤子。拿着这点东西,李四爷和孙七又打回头,坐电车到天桥去。

  到了天桥,太阳已经平西了。李四爷一下电车便告诉孙七,“时候可不早了,咱们得麻利着点!”可是,孙七的腿又软了。李老人发了急:“你是怎回子事?”

  “我?”孙七挤咕着近视眼。“我并不怕看死尸!我有点胆子!可是,小崔,小崔是咱们的朋友哇,我动心!”“谁又不动心呢?光动心,腿软,可办不了事呀!”李老人一边走一边说。“硬正点,我知道你是有骨头的人!”

  经老人这么一鼓励,孙七加快了脚步,赶了上来。

  老人在一个小铺里,买了点纸钱,烧纸,和香烛。

  到了先农坛外,棺材,杠夫,和尚,已都来到。棺材铺的掌柜和李四爷有交情,也跟了来。

  老人教孙七点上香烛,焚化烧纸,他自己给小崔穿上衣裤。孙七找了些破砖头挤住了香烛,而后把烧纸燃着。他始终没敢抬头看小崔。小崔入了棺材,他想把纸钱撒在空中,可是他的手已抬不起来。蹲在地上,他哭得放了声。李老人指挥着钉好棺材盖,和尚们响起法器,棺材被抬起来,和尚们在前面潦草的,敷衍了事的,击打着法器,小跑着往前走。棺材很轻,四个杠夫迈齐了脚步,也走得很快。李老人把孙七拉起来,赶上去。

  “坑打好啦?”李四爷含着泪问那位掌柜的。

  “打好了!杠夫们认识地方!”

  “那么,掌柜的请回吧!咱们铺子里见,归了包堆该给你多少钱,回头咱们清账!”

  “就是了,四大爷!我沏好了茶等着你!”掌柜的转身回去。

  太阳已快落山。带着微红的金光,射在那简单的,没有油漆的,象个大匣子似的,白棺材上。棺材走得很快,前边是那五个面黄肌瘦的和尚,后边是李四爷与孙七。没有执事,没有孝子,没有一个穿孝衣的,而只有那么一口白木匣子装着没有头的小崔,对着只有一些阳光的,荒冷的,野地走去。几个归鸦,背上带着点阳光,倦怠的,缓缓的,向东飞。看见了棺材,它们懒懒的悲叫了几声。

  法器停住,和尚们不再往前送。李四爷向他们道了辛苦。棺材走得更快了。

  一边荒地,到处是破砖烂瓦与枯草,在瓦砾之间,有许多许多小的坟头。在四五个小坟头之中,有个浅浅的土坑,在等待着小崔。很快的,棺材入了坑。李四爷抓了把黄土,撒在棺材上:“小崔,好好的睡吧!”

  太阳落下去。一片静寂。只有孙七还大声的哭。

  §五十

  天气骤寒。

  瑞宣,在出狱的第四天,遇见了钱默吟先生。他看出来,钱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日下电车的地方等着他呢。他猜的不错,因为钱先生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资格和我谈一谈了,瑞宣!”

  瑞宣惨笑了一下。他晓得老先生所谓的“资格”,必定是指入过狱而言。

  钱先生的脸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从这个脸上,已经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温和敦厚的,书生气。他完全变了,变成个瘪太阳,嘬腮梆,而棱角分明的脸。一些杂乱无章的胡子遮住了嘴。一对眼极亮,亮得有力;它们已不象从前那样淡淡的看人,而是象有些光亮的尖针,要钉住所看的东西。这已经不象个诗人的脸,而颇象练过武功的人的面孔,瘦而硬棒。

  老先生的上身穿着件短蓝布袄,下身可只是件很旧很薄的夹裤。脚上穿着一对旧布鞋,袜子是一样一只,一只的确是黑的,另一只似乎是蓝的,又似乎是紫的,没有一定的颜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镇定,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钱先生是他的老邻居与良师益友,又是爱国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几个不同的钱先生:邻居,诗人,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敌人的英雄。从这许多方面,他都可以开口慰问,道出他心中的关切,想念,钦佩,与欣喜。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钱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象一条蛇会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动一动,那样。

  钱先生的胡子下面发出一点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诚。在这点笑意里,没有一点虚伪或骄傲,而很象一个健康的婴儿在梦中发笑那么天真。这点笑充分的表示出他的无忧无虑,和他的健康与勇敢。它象老树开花那么美丽,充实。瑞宣也笑了笑,可是他自己也觉出笑得很勉强,无力,而且带着怯懦与羞愧。

  “走吧,谈谈去!”钱先生低声的说。

  瑞宣从好久好久就渴盼和老人谈一谈。在他的世界里,他只有三个可以谈得来的人:瑞全,富善先生,和钱诗人。三个人之中,瑞全有时候很幼稚,富善先生有时候太强词夺理,只有钱先生的态度与言语使人永远感到舒服。

  他们进了个小茶馆。钱先生要了碗白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