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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太太一向时常到祁家来,帮助韵梅作些针头线脑什么的。最近,因为粮食缺乏,物价高涨,刘太太决定不再要瑞宣每月供给她的六块钱。她笨嘴拙舌的把这个决定首先告诉了韵梅,韵梅既不能作主,又怀疑刘太太是否因为不好意思要求增加钱数,而故意的以退为进的拒绝再接受供给。“我有法儿活着!有法儿!”刘太太一劲儿那么说,而不肯说出她到底有什么法儿活着。

  过了两天,刘太太不见了。连韵梅带祁家的老幼全很不放心。特别是瑞宣:虽然因为经济的力量不够,不能多照应刘太太,可是他既受到刘师傅之托,就不能不关切她的安全。

  又过了几天,刘太太忽然回来了,拿来有一斤来的小米子,送给祁老人。不会说别的,她只笑着告诉老人:“熬点粥喝吧!”

  小米子,在战前,是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现在,它可变成了宝贝!每逢祁老人有点不舒服,总是首先想到:“要是有碗稠糊糊的小米粥喝,够多么好呢!”今天,看见这点礼物,他摸弄着那一粒粒娇黄的米粒,倒好象是摸着一些小的珍珠。他感激得说不上话来。

  把刘太太扯到自己屋中,韵梅问她从哪儿和怎么弄来的小米子。刘太太接三跳两的说出她的行动。原来,自从日本人统制食粮,便有许多人,多半是女的,冒险到张家口,石家庄等处去作生意。这生意是把一些布匹或旧衣裳带去,在那些地方卖出去,而后带回一些粮食来。那些地方没有穿的,北平没有吃的,所以冒险者能两头儿赚钱。这是冒险的事,他们或她们必须设法逃过日本人的检查,必须买通铁路上的职工与巡警。有时候,他们须藏在货车里,有时候须趴伏在车顶上。得到一点粮,他们或她们须把它放在袖口或裤裆里,带进北平城。刘太太加入了这一行。她不肯老白受祁家的供给,而且那点供给已经不够她用的了。

  粗枝大叶的把这点事说完,刘太太既没表示出自己有胆量,也没露出事体有什么奇怪,而只那么傻乎乎的笑了笑。直到韵梅问她难道不害怕吗?她才简单的说了句:“我是乡下人!”倒好象乡下人能够掉了脑袋也还能走路似的。过了两天,刘太太又不见了。

  从这以后,韵梅每逢要害怕,或觉得生活太苦,便马上想起刘太太来,而咬上了牙。她甚至对自己说:“万一真连一点粮也买不到,我也得跟刘太太到张家口去!不论怎苦,怎么险,反正不能看着一家老小都饿死!”

  假若刘太太的勇敢引起韵梅的坚强与自信,李四妈的广泛的爱心又使她增多了对人与人之间的了解,与应有的互相关切。在从前,韵梅除了到街上买点东西,很少出街门,所以虽然知道李四妈是菩萨心肠,可是总嫌老婆子有点疯疯癫癫,不大懂规矩。现在,她常常出门,常常遇到李四妈,她开始了解那个老妇人。因为她常常到街上去,所以她时常需要别人的安慰与援助,而每逢遇到李四妈,她就必能得到她所需要的。这使她受了感动。在从前,她的处世待人的方法多半是本着祁家的传统,凡事都有个分寸,对谁都不即不离。现在,在屡次受李四妈的助援以后,她开始明白分寸与不即不离并不是最好的方法,而李四妈的热诚也并非过火与故意讨好。因此,她也试着步儿去帮助别人,在帮助了别人以后,她感到一种温暖,不是温暖的接受,而是放射;放射温暖使她觉得自己充实坚定。

  不错,李四妈时常的撒村骂人,特别是在李四爷备受邻居的攻击的时候。可是,尽管她骂人,她还去帮忙大家;她并不为小小的一点怨恨而收起她的善心;她不仅有一点善心,她伟大!

  在全胡同里,受李家帮助最多的是七号杂院那些人,可是攻击李四爷最厉害的也是那些人。他们穷,所以他们的嘴特别厉害。虽然如此,李四妈还时常到七号去。他们说闲话,她马上用最脏的村话反攻。可是,在他们的病榻前,产房里,她象一盏灯似的,给他们一点光明。

  七号的黑毛儿方六,自从能熟背四书以后,已成为相声界的明星,每星期至少有两三次广播。

  有一天,在广播的节目中,他说了一段故事,俏皮日本人。节目还没表演完,方六就下了狱。

  听到广播的人一致同情方六,可是并没有人设法营救他。李四妈并没听见广播,不晓得方六为什么下狱。但,她是第一个来安慰方家的人的,而后力逼“老东西”去设法救出方六来。

  李四爷不过是小小的里长,有什么力量能救出方六呢?他去找白巡长,问问有无办法。

  “四爷,我佩服您的好心,可是这件事不大好管!”白巡长警告李老人。

  “我要是不管,连四妈带七号的人还不把我骂化了?”“嗯——”白巡长闭了会儿眼,从心中搜寻妙计。“我倒有个主意,就怕您不赞成!”

  “说说吧!谁不知道你是诸葛亮!”

  “这一程子,大家不是老抱怨你老人家吗?好,咱们也给他们一手瞧瞧!”

  李老人惨笑了一下。“我老啦,不想跟他们赌气!我好,我坏,老天爷都知道!”

  “对!我也不劝您跟他们赌气!我是说,您出头,对大家伙儿去说:咱们上个联名保状,把方六保出来!看看,到底有几个敢签字的?他们要是不敢签字呀,好啦,他们也就别再说您的坏话;您看是不是?”

  “他们要是都签字呢?”

  “他们?”白巡长狡猾的一笑。“才怪!我懂得咱们的邻居们!”

  李老人不高兴作这种无聊的事。不过,邻居们近来的攻击,又真使他不甘心低着头挨骂。他正这么左右为难,白巡长又给加了点油:“四爷,我并不愿挑拨是非,我是为您抱不平!试验试验他们,看看到底有几个有骨头的!”李老人无可如何的点了头。

  果然不出白巡长所料,七号的人没有敢签字的。他们记得小崔,小文夫妇,不肯为了义气而丧掉了命。

  李老人有点高兴,不久就又变成了扫兴。他觉得那些人可恨,也可怜。他很想把保状撕碎,结束了这件无聊的事。可是,一点好奇心催动着他,他继续的去访问邻居们。

  丁约翰没说什么便签了字。他不是为帮方六的忙,而大概是为表示英国府的人不怕日本鬼子。

  程长顺,看了看保状,呜囔了两声什么,他也签了字。

  李老人到了祁家,来应门的是韵梅。听明白李四爷的来意,她没进去商议,就替瑞宣签了名。她识字不多,可是知道怎么写丈夫的名字。

  这教李四爷倒吓了一跳。他知道祁家是好人,可是没料到韵梅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真的,她的确长了胆子。她常常的上街,常常看到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她不知不觉的变了样子。在从前,厨房是她的本营,院子是她的世界。现在,她好似睁开了眼,她与北平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密切的关系。假若营救方六,她盘算,是件错事,李四爷就一定不会出头。李四爷既肯出头,她就也应当帮忙;为什么好事都教李四老夫妇一手包办了呢?

  最使她高兴的是瑞宣回来,听到她的报告,并没有责备她轻举妄动。他笑了笑,只说了声:“救人总是好事!”

  李四爷并没把保状递上去,一来是签名的太少,二来知道递上去不但不见得有用,而且倒许给签名的人惹出麻烦来。可是,由这回事,他更认清楚了街坊中谁是真人,谁是假人。

  特别对于韵梅,他觉得她仿佛是他的一个新的收获。

  在她上街的时候,韵梅常常遇见一号的日本老婆婆和那两个淘气的日本孩子。她一向不搭理他们。她恨那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欺侮过小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