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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她知道了一号的男人阵亡,妇女作了营妓,她开始可怜他们,开始和那老婆婆过话。老婆婆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可是韵梅能由她的眼神中猜出许多要说而没能说出来的意思。有时候,她们俩立在一处,呆呆的一言不发,而感到彼此之间有些了解。老太婆仿佛是要说:“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别拿我的相貌服装判断我!”韵梅呢,想不出什么简单明了的话来说明自己的态度,可是那几千年文化培养出的一点一视同仁之感使她可怜老太婆的遭遇。渺茫的,她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她能可怜她的敌人!

  一夜飕飕的西北风,地上头一次见了冰。一清早,韵梅须去领粮。看着地上的薄冰,她想找出她的手套来。可是,她并没去找。她不能怕冷,她知道这一冬天,苦难还多着呢,不能先教一点冰吓倒。出了门,冰凉的小风一会儿便把她的鼻尖冻红;她加速了脚步,好给自己增多一点热力。

  领粮的人们,有的戴上了多年不见的红呢子破风帽,有的戴上了已成古董的耳帽儿,有的穿着油腻多厚的旧棉袍,有的穿着只有皮板而没有毛的皮坎肩。韵梅看着这些带着潮味的“奇装异服”,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北平的街上立着呢。她知道,北平人是最讲体面的;就是衣服破旧,也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她想不起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多,这么脏,这么臭的衣裳来。

  仰起头,看看天,那蓝得象宝石的天,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北平。那街道,铺户,与路旁落了叶子的树,也都不错,是她所熟识的。她只是不认识了那些人。假若今年,北平人已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明年应当怎样呢?她不敢再往下想。

  正在这时候,她敢起誓,她的的确确的看见了老三瑞全!他穿着一件短撅撅的,象种地的人穿的,蓝布旧棉袄,腰中系着一根青布搭包。光着头,头上冒着热汗,他顺着马路边走,走得很快。她张开口,喊:“老三!”可是,没有声音。一眨眼的工夫,老三已走出老远去。

  老三!老三!她无声的叫了多少次,她不冷了;反之,她的手心上出了汗。老三回来了;刚才,他离她不过有两丈多远!老三,在户口登记簿上已经“死”了,居然又回到北平!老三,在外边打敌人,不单没被敌人打死,反倒公然的打进北平,在马路边上大踏步走着!韵梅的眼亮起来,腮上红了两小块。她无须再怕任何人,任何事,老三就离她不远,一定会保护她!

  领了粮,回到家中,多少次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老人们。可是,她晓得这不是随便说着玩的事,必须先和丈夫商议一下。她的话象一群急于出窝的蜂子,在心中乱挤乱撞。她须咬紧了嘴唇,把唇咬痛,才能使那群蜂儿暂时安静一会儿。院中每逢一有脚步声,她就以为是老三。即使没有声音,她还时时的看见他,在厨房,在院中,在各处,她看见他,穿着蓝短棉袄,头上出着热汗。好容易到了就寝的时候,她才得到开口的机会:

  “小顺儿的爸,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了老三!”瑞宣已经躺下,猛的坐起来:“什么?”

  “我看见了老三!我起誓,一定是他!”

  “在哪儿?他什么样子?”

  韵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抱住膝,他把眼盯在墙上,照着韵梅所说的,他给自己描画出一个老三来,象一张像片似的,挂在墙上。呆呆的看着那张想象的像片,他忘了一切。耳中,他仿佛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韵梅一脱鞋,响了一声,瑞宣吓了一跳;墙上的形影忽然不见了。他慢慢的躺下。“你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呀!”“我就那么傻?”

  “好,千万别说!别说!”

  “一定不说!”韵梅也躺下。

  夫妇都想说话,可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想假装入睡,可是都知道谁也没有困意。这样楞了好久,韵梅忽然说出一句来:“老三在外面都作了什么呢?”

  “不知道!”瑞宣假装在语声中加上点困意,好教她不再说话;他要静静的细琢磨老三的一切,从老三的幼年起,象温习历史似的,想到老三的流亡。

  可是,她仿佛是问自己呢:“他真打仗来着吗?”

  瑞宣的眼睁得很大,可是假装睡着了,没有回答她。他真愿和韵梅谈讲老三,说一整夜也好;但是,他必须把老三的过去全盘想一过儿,以便谈得有条理。老三是祁家的,也是民族的,英雄;他不能随便东一句西一句的乱扯。

  韵梅也不再出声,她的想象可是充分的活动着:她想老三必定是爬过山,越过岭,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于走到海边,看见了大海。她一生没出过北平城,对于山她只远远的看见过西山与北山,老那么蓝汪汪的,比天色深一点。她可不晓得山上的东西是不是也全是蓝颜色的。对于海,她只见过三海公园的“海”,不知道真正的大海要比三海大多少。

  她不由的又问出来:“大海比三海大多少呀?”“大着不知有多少倍!干什么?”

  她笑了一下。“正想,老三看见了海没有!”

  “他什么都看见了,一定!”

  “那多么好!”韵梅闭上了眼,心中浮起比三海大着多少倍的海,与蓝石头蓝树木的蓝山。海边山上都有个结实的,勇敢的老三。

  这样,一个没有出过北平的妇人,在几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更勇敢,更负责,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与大海。她的心宽大了许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墙的院子开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许便是她的国家。

  §八十二

  身上带着秦岭上的黄土,老三瑞全在旧历除夕进了西安古城,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棉学生装。

  在这以前,他的黑豆子似的眼已看见了黄河的野浪,扬子江心的风帆,三峡的惊涛,与乱山中连茶叶都没见过的三家村。

  对于他,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北平。可是,每一个地方都使他更多明白些什么是中国。中国,现在他才明白,有那么多不同的天气,地势,风俗,方言,物产;中国大得使他狂喜,害怕,颤抖。连各处的云与蚊子都不一样!他没法忘了北平,可也高兴看那些不同的地域。那滚滚的黄流与小得可怜的山村,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经人力经营过的。可是它们也就因此有一种力量,是北平所没有的一种力量,紧紧的和天地连在一处。假若那人为的,精巧的,北平,可以被一把大火烧光,这些河流与村庄却仿佛能永远存在——从有历史以来,它们好象老没改过样子,所以也永远不怕,不能,被毁灭。这些地方也许在三伏以前就是这样,而且永远这样。它们使他担心它们的落伍,可也高兴它们的坚实与纯朴。他想,新的中国大概是由这些坚实纯朴的力量里产生出来,而那些腐烂了的城市,象北平,反倒也许负不起这个责任的。

  他也爱那些脚登在黄土上的农民,他们耕植的方法是守旧的,他们的教育几乎是等于零的,他们的生活是极端艰苦的,可是他们诚实,谨慎,良善,勤俭。只要他们听明白了,他们就(哪怕他们自己须挨饿呢!)不惜拿出粮食,金钱,甚至于他们的子弟,献给国家。他们没有北平人那样文雅,聪明,能说会道,可是他们,他们,负起抗战的全部责任;中国是他们的。是他们,把秦岭与巴山的巨石铲开,修成公路;是他们,用一筐一筐的灰沙,填平水田,筑成了飞机场;是他们,当敌人来到的时候,烧了房屋,牵了牛马,随着国旗撤退;是他们,把子弟送上前线,把伤兵从战场上抬救下来。有这样的人民,才有吃不饱,穿不暖,而还能打仗的兵。

  有他们,“原始的”中国才会参加现代的战争。

  他们不知道多少世界大势,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姓名,可是他们的心中却印着两三千年传下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别个是非。假若他们不知道别的,他们却知道日本人不讲理。这就够了。他们全用血肉和不讲理的人见个高低。因为山川的阻隔与交通的不便,使他们显着散漫,可是文化的历史与传统的道义把他们拴到一处:他们都是中国人,也自傲是中国人。

  这样看明白了,瑞全才也骄傲的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而不仅是北平人。他几乎有点自愧是北平人了。他有点知识,爱清洁,可是,他看出来,他缺乏着乡民的纯朴,力量,与从地土中生长出来的智慧。有许多事,乡民知道,乡民能作,而他不懂,不能作。他的知识,文雅清洁,倒好象是些可有可无的装饰;乡民才是真的抓紧了生命,一天到晚,从春至冬,忙着作那与生命密切相关的事情;而且到时候,他们敢去拚命——尽管他们的皮肤是黑的,他们的血可是或者比他的更热更红一点。

  他开始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看着自己身上的破衣服,鞋子上的灰土,和指甲缝中的黑泥,他不单不难过,而反觉得应当骄傲。他甚至于觉得乡民身上若有虱子,他就也应当有几个。以前,在北平的时候,他与别的青年一样,都喜欢说“民众”。可是,那时节,他的“民众”不过是些无知的,肮脏的,愚民。他觉得自己有知识,有善心,应去作愚民的尊师与教主。现在,他才知道,乡民,在许多事情上,不但不愚,而且配作他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