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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虽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响。他教我更看远了一步——由复国报仇看到整个的消灭战争。这就是说,我们的抗战不仅是报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打击穷兵黩武,好建设将来的和平。
“这样,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战前的我一致了。这就是说,在战争一开始,我忽然受了毒刑,忽然的家破人亡,我变成疯狂。只有杀害破坏,足以使我泄恨。我忘记了我平日的理想与诗歌,而去和野兽们拚命。那时候,我是视死如归,只求快快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现在,说句也许教你笑我的话,我似乎长成熟了。我一边工作,一边也又有了理想。我不只胡里胡涂的去扔掉我的脑袋,而是要稳稳当当的,从容不迫的,心平气和的,去作事,以便达到我的理想。所以,我说,我又找到了自己。以前,我是爱和平的人;现在,还是那样。假若这里有点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战前,我往往以苟安懒散为和平;现在呢,我是用沉毅坚决勇敢去获得和平。
“我不必告诉你,一件一件的,我都作过什么。我倒真高兴能告诉你,我的这点小小的变化。变化是生长的阶段。我并没死,也并不专凭一口怒气去找死,我是象个小孩,或小树,天天在生长。这样,危险困苦也就都不可怕了,因为我的眼是看着远处,正象明月和尚老看着西天那样。我不必再老咬着牙,拧着眉了,而可以既不着急,又不妥协的往前干去;我知道我所干的是任何一个有心思,有理想的人,所应当干的;我能自信了。是的,今天我没有,将来也不会,皈依佛法;不过,明月和尚的确给了我好的影响。我很感激他!他是从佛说佛法要取得永生;我呢是从抗敌报仇走到建立和平——假若人类的最终的目的是相安无事的,快快活活的活着,我想,我也会得到永生!”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钱伯伯的话都听进去。
他没想到钱伯伯会这样概括的述说。他原来以为老人必定婆婆妈妈的告诉他一些有年月,有地点的事实。听完这一大段话,他呆呆的看着钱伯伯。是的,钱伯伯的身上,正象他的思想,全变了。他好象不认识了,又好象更多认识了一点,钱老人。钱老人没有陈说事实,可是那一大段话,尽管缺乏具体的事情,教瑞全不单感动,而且也看见了他自己;象他自己,在这三四年中,不也变了吗?不也是由一股热气,变为会沉静的思索吗?他马上觉得他的心靠近了老人的心。老人的经验与变化正差不多是瑞全自己的。
他很想把自己的经验都告诉给老人,可是,他鼓不起勇气来说了。事实,假若没有一个以思想作线索的纲领,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砖头瓦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老三,说说你的事呀!”老人微笑着说。
老三伸了伸腿。“钱伯伯,用不着说了吧?我也正在变!”“那可好,好!”老人的眼对准了瑞全的。“你看,要是对别人,我决不会说刚才那一套话,怕人家说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对你,我不能不那么说,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有那么对你说,你才真能看见我的心。假如我只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你也许早发了困!呕,老三,你不以为我是瞎吹,铺张?”
“我怎能呢?钱伯伯!”
“好!好!还是说说吧,说说你的事!我愿意多知道事情,只有多知道事情,心里才能宽绰!”
瑞全没法不开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后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说着说着,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与兴奋。这是和钱伯伯谈心,他无须顾忌什么;在事实之外,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与批评。
一直等老三说完,钱诗人才出了声:“好!你看见了中国!中国正跟你、我一样,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们用不灰心与高尚的理想去解决那些困难与矛盾!”
“我们合作?”
“当然!”
老少的两颗心碰到了一处。
§八十五
跟钱伯伯畅谈了以后,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变化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阶段;可是,由钱诗人的话里,他得到一些灵感——干下去,干下去,只要干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与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与世界应有的,理想,联到一处,他才真对得起这一条命。
他不再乱想。他须马上去工作,愉快的,坚定的,去工作。
他须先到东城的一家鞋铺去拿钱,马上买上一辆脚踏车,好开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都挎着书包,象是兄妹刚下了学的样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们两眼。他想起了小顺儿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岁,女的七岁左右,正和小顺儿,妞子,差不多。两个小孩儿都长的相当的体面,可是小脸上都很黄很瘦。女孩儿的衣裳很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开的时候,外面的绿萼已经包不住了花瓣儿。男孩儿的衣服上有好几块补丁。他们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点。他想起当年自己上学的光景:一出街门,他永远是飞跑。这两个小孩好象不会跑。连快走也不会!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见路上的一块小砖头,用脚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对脸。她的脸上,那么黄瘦,表现出怒,轻蔑,而又似乎不忍责骂的,复杂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妈妈生气吗?”
男小孩的脸红了一红,假装的笑着。“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紧!”
瑞全咽了口气。钱伯伯,他自己,变了?哼,连这俩小孩子也变了,变成了老人!战争剥夺了孩子们的天真与青春!
又走了几步,小男孩,似乎赎踢砖头的罪过,拾起一根有三尺长的枯枝。教妹妹帮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书包里。兄妹脸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一进北平,他便看见了这古城的冷落寒伧;现在,在这两个小孩的身上与举动上,他看到饥荒的黑影。小儿女已经学会,把一根枯枝当作宝贝。
走出几步,他又立住;颇想给那两个小孩几个钱,教他们买两个烧饼吃。可是,他立住,小孩们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两个小脸挨在一处,互相耳语。瑞全只好走开。小孩们,在这亡城里,知道怎么小心,不单提防日本人,也须防备一切的人。战争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猫与狗的关系。恐怖教小儿女们多长出一个心眼,盼望宁可饿死,也别被杀!小顺儿与妞妞,他想也必定是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头。
在东四牌楼附近,他找到了鞋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