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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生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不去,行不行?”
马威没言语,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递给父亲。
马老先生漱口的当儿,马威把昨天晚上来的箱子打开,问父亲换衣裳不换。马老先生是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马威本想告诉父亲:在英国就得随着英国办法走;一看父亲脸上的神气,他一声没出,溜出去了。
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这是上外国吗?没事找罪受吗!——找罪受吗!起晚了不行,热水没有!没有!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馆去!多少钱也花,自要不受这个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静下去一点:“东西太多,搬着太麻烦!”又待了一会儿,气更少了:“先在这儿忍着吧,有合适的地方再搬吧!”这么一想,气全没有了,戴上大眼镜,拿起烟袋往书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贱的东西:想一回,觉着有点理;再想一回,觉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实呆着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饶!马先生的由“住旅馆去!”到“忍着吧!”便是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怎么他轻易不思想呢!
温都太太专等着马先生起来问她要早饭,她好抡圆了给他个钉子碰;头一次钉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见他起来了,约摸着他已经梳洗完,她嘴里哼唧着往楼上走。走到马先生的屋门外,门儿半开着,一点声儿没有。忽然听见马先生咳嗽了两声,她回头一看,书房的门也开着呢:马先生叼着烟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师说:中国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说:“你不给他早饭吃,他更好,连问也不问!好!你就饿着!”
马先生一动也没动,吧嗒着烟袋,头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蓝烟。
伊牧师到十一点多钟才来,他没见温都太太,在街门口问马威:“你父亲呢?出去不出去?”马威跑到楼上去问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把头,把头上绕着的蓝烟圈弄散开一些。马威跑下来告诉伊牧师:他父亲还没歇过来,不打算出去,于是他自己和伊牧师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出的呜呼哀哉了!
“我们的文明比你们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欧洲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撇着嘴对洋鬼子说:“再说四万万人民,大国!大国!”看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劲头儿!“要是‘老的’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而不见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些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凡是上西洋来念书的,都是以宣传中国文化为主,念鬼子书不过是那么一回事;鬼子书多么不好念!)听了这类的话,只好溜到中国人唯一的海外事业,中国饭馆,去吃顿叉烧肉,把肚子中的恶气往外挤一挤。
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由这两层“老”的关系,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国来,真象个摸不清的梦:作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纯床黄鹱髀?卖的人。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一点目的没有,一点计划没有,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已到了英国,”坐腻了,忽然这么想:“马威有机会念书,将来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饭吧!哈哈!……”除此以外,连把窗帘打开看看到底伦敦的胡同什么样子都没看;已经到了伦敦,干什么还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不但没有看一看伦敦,北京什么样儿也有点记不清了,虽然才离开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楼南边有个饽饽铺没有?想不起来了!哎呀,北京的饽饽也吃不着了,这是怎话说的!这么一来,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别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饽饽!
快一点钟了,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响了几声;还勉强吸着烟,烟下去之后,肚子透着分外的空得慌。心里说:“看这样儿,是非吃点什么不可呀!”好几次要下楼去向房东说,总觉得还是不开口好。站起来走了几步,不行,越活动越饿。又坐下,从新装上一装烟;没抽,把烟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响,也有点疼了。“下楼试试去!”站起来慢慢往楼下走。
“马先生,夜里睡得好吧?”温都太太带着点讥讽的意思问。
“很好!很好!”马先生回答:“温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温都寡妇哼儿哈儿的回答。马先生好几回话到嘴边——要吃饭——又吞回去了;而且问她的话越来越离“吃饭”远:“天气还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呕,已经问过了,对不起!拿破仑呢?”
温都太太把拿破仑叫来,马老先生把它抱起来,拿破仑喜欢极了,直舐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聪明!”马先生开始夸奖拿破仑。
温都太太早已不耐烦了,可是一听老马称赞狗,登时拉不断扯不断的和他说起来。
“中国人也爱狗吗?”她问。
“爱狗!我妻子活着的时候,她养着三个哈吧狗,一只小兔,四只小东西在一块儿吃食,决不打架!”他回答。“真有趣!有趣极了!”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中国狗的故事,她越听越爱听。马先生是没事儿惯会和三姥姥五姨儿谈天的,所以他对温都太太满有话回答;妇女全是一样的,据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妇女的鼻子比中国老娘儿们的高一点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