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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跑了,其余的也没说什么,也开始拿腿。巡警正到胡同口,拿去了两个,其余的全跑了。…………

  各晚报的午饭号全用大字登起来:“东伦敦华人大闹古玩铺。”“东伦敦华人之无法无天!”“惊人的抢案!”“政府应设法取缔华人!”……马家古玩铺和马威的像片全在报纸的前页登着,《晚星报》还给马威像片下印上“只手打退匪人的英雄”。新闻记者一群一群的拿着像匣子来和马威问询,并且有几个还找到戈登胡同去见马老先生;对于马老先生的话,他们登的是:“Menosay.Menospeak.”虽然马老先生没有这么说。写中国人的英文,永远是这样狗屁不通;不然,人们以为描写的不真;英国人没有语言的天才,故此不能想到外国人会说好英文。

  这件事惊动了全城,东伦敦的街上加派了两队巡警,监视华人的出入。当晚国会议员质问内务总长,为什么不把华人都驱出境外。马家古玩铺外面自午到晚老有一圈人,马威在三点钟内卖了五十多镑钱。

  马老先生吓得一天没敢出门,盼着马威回来,看看到底儿子叫人家给打坏了没有。同时决定了,非把铺子收闭了不可,不然,自己的脑袋早晚是叫人家用砖头给打下来。门外老站着两个人,据温都太太说,他们是便衣侦探。马老先生心更慌了,连烟也不抽了,唯恐怕叫侦探看见烟袋锅上的火星。

  伦敦的华工分为两党:一党是有工便做,不管体面的。电影厂找挨打的中国人,便找这一党来。第二党是有血性的苦工人,不认识字,不会说英国话,没有什么手艺,可是真心的爱国,宁可饿死也不作给国家丢脸的事。这两党人的知识是一样的有限,举动是一样的粗卤,生活是一样的可怜。他们的分别是:一党只管找饭吃,不管别的;一党是找饭吃要吃的体面。这两党人是不相容的,是见面便打的。傻爱国的和傻不爱国的见面没有第二个办法,只有打!他们这一打,便给外国人许多笑话听;爱国的也挨骂,不爱国的也挨骂!

  他们没有什么错处,错处全在中国政府不管他们!政府对人民不加保护,不想办法,人民还不挨骂!

  中国留英的学生也分两派:一派是内地来的,一派是华侨的子孙。他们也全爱国,只是他们不明白国势。华侨的子孙生在外国,对中国国事是不知道的。内地来的学生时时刻刻想使外国人了解中国,然而他们没想到:中国的微弱是没法叫外国人能敬重我们的;国与国的关系是肩膀齐为兄弟,小老鼠是不用和老虎讲交情的。

  外国人在电影里,戏剧里,小说里,骂中国人,已经成了一种历史的习惯,正象中国戏台上老给曹操打大白脸一样。中国戏台上不会有黑脸曹操,外国戏台上不会有好中国人。这种事不是感情上的,是历史的;不是故意骂人的,是有意做好文章的。中国旧戏家要是作出一出有黑脸曹操的戏,人家一定笑他不懂事;外国人写一出不带杀人放火的中国戏,人们还不是一样笑他。曹操是无望了,再过些年,他的脸也不见得能变颜色;可是中国还有希望,自要中国人能把国家弄强了,外国人当时就搁笔不写中国戏了。人类是欺软怕硬的。

  亚力山大约老马演的那个电影,是英国最有名一位文人写的。这位先生明知中国人是文明人,可是为迎合人们心理起见,为文学的技艺起见,他还是把中国人写得残忍险诈,彼此拿刀乱杀;不这样,他不能得到人们的赞许。

  这个电影的背景是上海,亚力山大给布置一切上海的景物。一条街代表租界,一条街代表中国城。前者是清洁,美丽,有秩序;后者是污浊,混乱,天昏地暗。

  这个故事呢,是一个中国姑娘和一个英国人发生恋爱,她的父亲要杀她,可是也不知怎么一股劲儿,这个中国老头自己服了毒。他死了,他的亲戚朋友想报仇,他们把她活埋了;埋完了她,大家去找那个英国少年;他和英国兵把他们大打而特打;直到他们跪下求情,才饶了他们。东伦敦的工人是扮演这群挨打的东西。马老先生是扮一个富商,挂得小辫,人家打架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热闹。

  听见这件事,伦敦的中国学生都炸了烟。连开会议,请使馆提出抗议。使馆提出抗议去了,那位文人第二天在报纸上臭骂了中国使馆一顿。骂一国的使馆,本来是至少该提出严重交涉的;可是中国又不敢打仗,又何必提出交涉呢。学生们看使馆提议无效,而且挨了一顿骂,大家又开会讨论办法。会中的主席是那位在状元楼挨打的茅先生。茅先生的意见是:提出抗议没用,只好消极的不叫中国人去演。大家举了茅先生作代表,到东伦敦去说。工人们已经和电影厂签了字,定了合同,没法再解约。于是茅先生联合傻爱国的工人们,和要作电影的这群人们宣战。马老先生自然也是一个敌人,况且工人们看他开着铺子,有吃有喝的,还肯作这样丢脸的事,特别的可恨。于是大家主张先拆他的铺子,并且臭打马老先生一顿。学生们出好主意,傻工人们答应去执行,于是马家古玩铺便遭了砖头的照顾。

  李子荣事前早有耳闻,但是他不敢对马威说。他明知道马老先生决不是要挣那几镑钱,亚力山大约他,他不能拒绝,中国人讲面子吗。(他不知道马老先生要用这笔钱买戒指。)他明知道一和马威说,他们父子非吵起来不可。他要去和工人们说,他明知道,说不圆全,工人许先打他一顿。和学生们去说,也没用,因为学生们只知道爱国而不量实力。于是他没言语。

  事到临头了,他有了主意:叫马家父子不露面,他跟他们对付,这样,不致有什么危险。叫工人们砸破些玻璃,出出他们的恶气;砸了的东西自然有保险公司来赔;同时叫马家古玩铺出了名,将来的买卖一定大有希望。现今作买卖是第一要叫人知道,这样一闹呢,马家父子便出了名,这是一种不花钱的广告。他对工人呢,也没意思叫他们下狱受苦;他们的行动不对,而立意不错;所以他叫马威等人们来到才给巡警打电话,匀出他们砸玻璃的工夫,也匀出容他们跑的工夫。

  他没想到巡警捉去两个中国人。

  他没想到马老先生就这么害怕,决定要把铺子卖了。他没想到学生会决议和马威为难。

  他没想到工人为捉去的两人报仇,要和马老先生拚个你死我活。

  他没想到那片电影出来的很快,报纸上故意的赞扬故事的奇警,故意捎着撩着骂中国使馆的抗议。

  他故意的在事后躲开,好叫马威的像片登在报上,(一种广告,)谁知道中国人看见这个像片都咬着牙咒骂马威呢!

  世事是繁杂的,谁能都想得到呢!但是李子荣是自信的人,——他非常的恨自己。

  马威明白李子荣,他要决心往下作买卖,不管谁骂他,不管谁要打他。机会到了,不能不好好作一下。他不知道他父亲的事,工人被捕也不是他的过错。他良心上无愧,他要打起精神来做!这样才对得起李子荣。

  他没想到他父亲就那么软弱,没胆气,非要把铺子卖了不可!卖了铺子?可是他要卖,没人能拦住他,铺子是他的!

  马老先生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打他,成天撅着小胡子叹息世道不良。他不明白为什么马威反打起精神作买卖,他总以为李子荣给马威上了催眠术;心中耽忧儿子生命的安全,同时非常恨李子荣。他不明白为什么温都太太庆贺他的买卖将来有希望,心里说:

  “妈的铺子叫人家给砸了,还有希望?外国人的心不定在那块长着呢!”

  打算去找伊牧师去诉委屈,白天又不敢出门,怕叫工人把他捉了去;晚上去找他,又怕遇见伊太太。

  亚力山大来了一次,他也是这么说:“老马!你成了!砸毁的东西有保险公同赔偿!你的铺子已经出了名,赶紧办货呀!别错过了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

  马老先生一点也不明白。

  他晚上偷偷的去找状元楼范掌柜的,一来商议出卖古玩铺,二来求范老板给设法向东伦敦的工人说和一下,他情愿给那两个被捉的工人几十镑钱。范老板答应帮助他,而且给老马热了一碟烧卖,开了一瓶葡萄酒。马先生喝了盅酒,吃了两个薄皮大馅的烧卖,落了两个痛快的眼泪。

  回家看见马威正和温都母女谈得欢天喜地,心中有点吃醋。她们现在拿马威当个英雄看,同时鼻子眼睛的颇看不起老马。老马先生有点恨她们,尤其是对温都太太。他恨不能把她揪过来踢两脚,可是很怀疑他是否打得过她,外国妇女身体都很强壮。更可气的是:拿破仑这两天也不大招呼他,因为他这几天不敢白天出门,不能拉着小狗出去转一转;拿破仑见了他总翻白眼看他。

  没法子,只好去睡觉。在梦里向故去的妻子哭了一场!——老没梦见她了!

  马威立在玉石牌楼的便道上,太阳早已落了,公园的人们也散尽了。他面前只有三个影儿:一个无望的父亲,一个忠诚的李子荣,一个可爱的玛力。父亲和他谈不到一块,玛力不接受他的爱心,他只好对不起李子荣了!走!离开他们!…………

  屋里还黑着,他悄悄立在李子荣的床前。李子荣的呼声很匀,睡得象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儿。他站了半天,低声叫:“子荣!”李子荣没醒。他的一对热泪落在李子荣的被子上。“子荣,再见!”

  伦敦是多么惨淡呀!当人们还都睡得正香甜的时候。电灯煤气灯还都亮着,孤寂的亮着,死白的亮着!伦敦好象是个死鬼,只有这些灯光悄悄的看着——看着什么?没有东西可看!伦敦是死了,连个灵魂也没有!

  再过一两点钟,伦敦就又活了,可是马威不等着看了。“再见!伦敦”

  “再见!”好象有个声音这样回答他。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