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八方风雨

  一 前奏

  虽然用了个颇象小说或剧本的名字的标题——八方风雨——这却不是小说,也不是剧本,而是在八年抗战中,我的生活的简单纪实。它不是日记,因为我的日记已有一部分被敌人的炸弹烧毁在重庆,无法照抄下来,而且,即使它还全部在我手中,它是那么简单无趣,也不值得印出来。所以,凭着记忆与还保存着的几页日记,我想大概的,简单扼要的,把八年的生活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写下来。我希望它既能给我自己留下一点生命旅程中的印迹,同时也教别离八载的亲友得到我一些消息,省得逐一的在口头或书面上报告。此外,别无什么伟大的企图。在抗战前,我是平凡的人,抗战后,仍然是个平凡的人。那也就可见,我并没有乘着能够混水摸鱼的时候,发点财,或作了官;不,我不单没有摸到鱼,连小虾也未曾捞住一个。那么,腾达显贵与金玉满堂假若是“伟大”的小注儿,我这里所记录的未免就显着十分寒碜了。我必定要这么先声明一下,否则教亲友们看了伤心,倒怪不大好意思的。简言之,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报告。假若有人喜欢读惊奇,浪漫,不平凡的故事,那我就应该另写一部传奇,而其中的主角也就一定不是我自己了。

  所谓,“八方风雨”者,因此,并不是说我曾东讨西征,威风凛凛,也非私下港沪,或飞到缅甸,去弄些奇珍异宝,而后潜入后方,待价而沽。没有,这些事我都没有作过。我只有一枝笔。这枝笔是我的本钱,也是我的抗敌的武器。我不肯,也不应该,放弃了它,而去另找出路。于是,我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而后跑到重庆。由重庆,我曾到洛阳,西安,兰州,青海,绥远去游荡,到川东川西和昆明大理去观光。到处,我老拿着我的笔。风把我的破帽子吹落在沙漠上,雨打湿了我的瘦小的铺盖卷儿;比风雨更厉害的是多少次敌人的炸弹落在我的附近,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

  这,是流亡,是酸苦,是贫寒,是兴奋,是抗敌,也就是“八方风雨”。

  二 开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还没有离开济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里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敌手,我曾函劝诸友逃出来,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罗网呢?到上海去吧,沪上的友人又告诉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动”。第二,从泰安到徐州,火车时常遭受敌机的轰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满三个月,大的孩子也不过四岁,实在不便去冒险。第三,我独自逃亡吧,把家属留在济南,于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烦又危险。这是最凄凉的日子。齐鲁大学的学生已都走完,教员也走了多一半。那么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们几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警报:上午八点开始,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解除。院里静寂得可怕:卖青菜,卖果子的都已不再来,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猫狗都跑来乞饭吃。

  我着急,而毫无办法。战事的消息越来越坏,我怕城市会忽然的被敌人包围住,而就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日夜在我心中盘旋。是的,我在济南,没有财产,没有银钱;敌人进来,我也许受不了多大的损失。但是,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我不能等待敌人进来,把我的那点珍宝劫夺了去。我必须赶紧出走。

  几次我把一只小皮箱打点好,几次我又把它打开。看一看痴儿弱女,我实不忍独自逃走。这情形,在我到了武汉的时候,我还不能忘记,而且写出一首诗来:弱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

  话因伤别潸应泪,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声低切切催。

  可是,我终于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门。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黄昏。在将要吃晚饭的时候,天上起了一道红闪,紧接着是一声震动天地的爆炸。三个红闪,燃炸了三声。这是——当时并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军队破坏黄河铁桥。铁桥距我的住处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树木都被震得叶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铺户都上了门,街上几乎断绝了行人。大家以为敌人已到了城外。我抚摸了两下孩子们的头,提起小箱极快的走出去。我不能再迟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蹰,我就会放下箱子,不能迈步了。

  同时,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临别的末一句话是:“到车站看看有车没有,没有车就马上回来!”在我的心里,我切盼有车,宁愿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敌人捉去我。同时我也愿车已不通,好折回来跟家人共患难。这两个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战,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张不了什么,走与不走全凭火车替我决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请他陪我到车站去,假若我能走,好托他照应着家中。

  车站上居然还卖票。路上很静,车站上却人山人海。挤到票房,我买了一张到徐州的车票。八点,车入了站,连车顶上已坐满了人。我有票,而上不去车。

  生平不善争夺抢挤。不管是名,利,减价的货物,还是车位,船位,还有电影票,我都不会把别人推开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车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对友人说:“算了吧,明天再说吧!”

  友人主张再等一等。等来等去,已经快十一点了,车子还不开,我也上不去。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还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一间车的窗。窗子打开,一个茶役问了声:“干什么?”友人递过去两块钱,只说了一句话:“一个人,一个小箱。”茶役点了头,先接过去箱子,然后拉我的肩。友人托了我一把,我钻入了车中,我的脚还没落稳,车里的人——都是士兵——便连喊:“出去!出去!没有地方。”好容易立稳了脚,我说了声:我已买了票。大家看着我,也不怎么没再说什么。我告诉窗外的友人:“请回吧!明天早晨请告诉家里一声,我已上了车!”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没有地方坐,我把小箱竖立在一辆自行车的旁边,然后用脚,用身子,用客气,用全身的感觉,扩充我的地盘。最后,我蹲在小箱旁边。又待了一会儿,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颏恰好放在自行车的坐垫上——那个三角形的,皮的东西。我只能这么坐着,不能改换姿式,因为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东西与人,恰好把我镶嵌在那里。

  车中有不少军火,我心里说:“一有警报,才热闹!只要一个枪弹打进来,车里就会爆炸;我,箱子,自行车,全会飞到天上去。”

  同时,我猜想着,三个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独自还没睡,等着我也许回去!这个猜想可是不很正确。后来得到家信,才知道两个大孩子都不肯睡,他们知道爸走了,一会儿一问妈:爸上哪儿去了呢?

  夜里一点才开车,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坐着,看不见外边。我问了声:“同志,外边是阴天,还是晴天?”回答是:“阴天。”感谢上帝!北方的初冬轻易不阴天下雨,我赶的真巧!由泰安再开车,下起细雨来。

  晚七点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没有吃什么,见着石头仿佛都愿意去啃两口。头一眼,我看见了个卖干饼子的,拿过来就是一口。我差点儿噎死。一边打着嗝儿,我一边去买郑州的票。我上了绿钢车,安闲的,漂亮的,停在那里,好象“战地之花”似的。

  到郑州,我给家中与汉口朋友打了电报,而后歇了一夜。

  到了汉口,我的朋友白君刚刚接到我的电报。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过流亡的生活。到今天——三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

  三 在武昌

  离开家里,我手里拿了五十块钱。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五十元钱有多么大的用处呀!它使我由济南走到汉口,而还有余钱送给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结的婚。

  白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武汉,还另有两位同学,朱君与蔡君。不久,我就看到了他们。蔡君还送给我一件大衣。住处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将干些什么呢?”这好决定。我既敢只拿着五十元钱出来,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挣饭吃的本领。我的资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懒,勤动着我的笔,我就有饭吃。

  在汉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给《大公报》写的。紧紧跟着,又有好几位朋友约我写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问题了。

  倒是继续住在汉口呢?还是另到别处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国府明令移都重庆。二十二日,苏州失守。武汉的人心极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的影响到我。我的行李简单,“货物”轻巧,而且喜欢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愿意再走。

  我打电报给赵水澄兄,他回电欢迎我到长沙去。可是武汉的友人们都不愿我刚刚来到,就又离开他们;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犹豫不决。

  在武昌的华中大学,还有我一位好友,游泽丞教授。他不单不准我走,而且把自己的屋子与床铺都让给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云架桥——多么美的地名!——地方安静,饭食也好,还有不少的书籍。以武昌与汉口相较,我本来就欢喜武昌,因为武昌象个静静的中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云架桥呢,又是武昌最清静的所在,所以我决定搬了去。

  游先生还另有打算。假若时局不太坏,学校还不至于停课,他很愿意约我在华中教几点钟书。

  可是,我第一次到华中参观去,便遇上了空袭,这时候,武汉的防空设备都极简陋。汉口的巷子里多数架起木头,上堆沙包。一个轻量的炸弹也会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压死人。比这更简单的是往租界里跑。租界里连木架沙包也没有,可是大家猜测着日本人还不至于轰炸租界——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里边用木头撑住,上覆沙袋,这和汉口的办法一样不安全。有的人呢,一有警报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树林里边。这,只须机枪一扫射,便要损失许多人。

  华中更好了,什么也没有。我和朋友们便藏在图书馆的地窖里。摩仿,使日本人吃了大亏。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国的猛袭波兰与伦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军事或政治或工业的中心炸得一干二净,我与我的许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汉了。可是,日本人那时候只派几架,至多不过二三十架飞机来。他们不猛袭,我们也就把空袭不放在心上。在地窖里,我们还觉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与望云诸兄也都来到武昌千家街①福音堂。冯先生和朋友们都欢迎我们到千家街去。那里,地方也很清静,而且有个相当大的院子。何容与老向打算编个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帮他们一点忙。于是我就由云架桥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长沙去的事。流亡中,本来是到处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这么在武昌住下去。

  四 略谈三镇

  把个小一点的南京,和一个小一点的上海,搬拢在一处,放在江的两岸,便是武汉。武昌很静,而且容易认识——有那条象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难迷失了方向。汉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样的嘈杂混乱,而没有上海的忙中有静,和上海的那点文化事业与气氛。它纯粹的是个商埠,在北平,济南,青岛住惯了,我连上海都不大喜欢,更不用说汉口了。

  在今天想起来,汉口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虽然武昌的黄鹤楼是那么奇丑的东西,虽然武昌也没有多少美丽的地方,可是我到底还没完全忘记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荡船,在华中大学的校园里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适高兴。

  特别值得留恋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这是老字号。掌柜与多数的伙计都是河北人。我们认了乡亲。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得到最亲热的招呼,而他们的驰名的二锅头与碧醇是永远管我喝够的。

  汉阳虽然又小又脏,却有古迹:归元寺、鹦鹉洲、琴台、鲁肃墓,都在那里。这些古迹,除了归元寺还整齐,其他的都破烂不堪,使人看了伤心。

  汉阳的兵工厂是有历史的。它给武汉三镇招来不少次的空袭,它自己也受了很多的炸弹。

  武汉的天气也不令人喜爱。冬天很冷,有时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极热,使人无处躲藏。武昌,因为空旷一些,还有时候来一阵风。汉口,整个的象个大火炉子。树木很少,屋子紧接着屋子,除了街道没有空地。毒花花的阳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热,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间屋子里,我曾在傍晚的时候,守着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击落了几百架小飞机。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洒了雄黄;虽然不准知道,这是否确能避除毒虫,可是有了这点设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稳一些。有一天,一撕一个的小的邮卷,哼,里面跳出一条蜈蚣来!

  提到饮食,武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除了珍珠丸子一类的几种蒸菜而外,烹调的风格都近似江苏馆子的——什么菜都加点烩粉与糖,既不特别的好吃,也不太难吃。至于烧卖里面放糯米,真是与北方老粗故意为难了!

  五 写鼓词

  当我还在济南的时候,因时局的紧张,与宣传的重要,我已经想利用民间的文艺形式。我曾随着热心宣传抗战的青年们去看白云鹏与张小轩两先生,讨论鼓书的作法。

  在汉口,我遇见了富少舫(山药旦)先生,董莲枝女士,和她的丈夫郑先生。这三位,都能读书写字,他们的爱国心也自然比一班的艺员更丰富。他们的眼睛不完全看着生意。只要有人供给他们新词儿,他们就肯下工夫去琢磨腔调,去背诵,去演唱,即使因此而影响到生意,(都市中有闲的人们,既不喜新词儿,又不喜接受宣传,)他们也不管。他们以为能在生意之外,多尽些宣传的责任,是他们的光荣。和他们认识之后,我便开始写鼓词。

  这时候,冯先生正请几位画家给画大张的抗战宣传画,以便放在街上,照着“拉大片”——一名西湖景——的办法,教民众们看。这需要一些韵语,去说明图画,我也就照着“看了一篇又一篇,十冬腊月好冷天”的套子,给每张作一首歌儿。

  在战争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样的,在抗战中,写小说戏剧有用,写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我不管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笔;只要是有实际的功用与效果的,我就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我不仅应当是个作者,也应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我是个国民,我就该尽力于抗敌;我不会放枪,好,让我用笔代替枪吧。既愿以笔代枪,那就写什么都好;我不应因写了鼓词与小曲而觉得有失身分。

  在冯先生那里,还来了三位避难的唱河南坠子的。他们都是男人,都会拉会唱。他们都是在河南乡间的集市上唱书的,所以他们需要长的歌词,一段至少也得够唱半天的。我向他们领教了坠子的句法,就开始写一大段抗战的故事,一共写了三千多句。他们都是河南人,所以在他们的书词里有好多好多河南土语。他们的用韵也以乡音为准,譬如“叔”可以押“楼”,因为他们的“叔”读如北平的“熟”。我是北平人,只会用北平的俗语;于是,我虽力求通俗,可是有许多用语与词汇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由这点经验,我晓得了通俗文艺若失去它的地方性,无论在言语上,还是在趣味上,它就必定也失去它的活跃与感动力。因此,我觉得民间的精神食粮,应当用一个地方的言语写下来,而后由各地方去翻译成各地方的土语;它的故事与趣味也照各地方的所需,酌量增减改动,才能保存它的文艺性。反之,若仅用死板的,没有生气的官话写出,则尽管各地方的人可以勉强听懂,也不会有多大的感动力量。

  这三千多句长的一段韵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确知道那三位唱坠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诵得飞熟,并且上了弦板。说不定,他们会真在民间去唱过呢——他们在武汉危急的时候,返回了故乡。

  六 组织文协

  文人们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汉。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不爱到上海去,所以我认识的文艺界的朋友并不很多,戏剧界的名家,我简直一个也不熟识。现在,我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艾芜,鲁彦,郁达夫,诸位先生,都遇到了。此外,还遇到戏剧界的阳翰笙,宋之的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导演与名艺员。

  朋友们见面,不约而同的都想组织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便团结到一处,共同努力于抗敌的文艺。我不是好事喜动的人,可是大家既约我参加,我也不便辞谢。于是,我就参加了筹备工作。

  筹备得相当的快。到转过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会便开成了。文人,在平日似乎有点吊儿郎当,赶到遇到要事正事,他们会干得很起劲,很紧张。文艺协会的筹备期间并没有一个钱,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车马自备。就凭着这一点齐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会开成,而且开得很体面。

  这是,一点也不夸大,历史上少见的一件事。谁曾见过几百位写家坐在一处,没有一点成见与隔膜,而都想携起手来,立定了脚步,集中了力量,勇敢的,亲热的,一心一德的,成为笔的铁军呢?

  大会是在商会里开的,连写家带来宾到了七八百人。主席是邵力子先生。这位老先生是文协首次大会的主席,也是后来历届年会的主席。上午在商会开会。中午在普海春聚餐;饭后即在普海春继续开会,讨论会章并选举理事。真热闹,也真热烈。有的人登在凳子上宣传大会的宣言,有的人朗读致外国作家的英文与法文信。可是警报器响了,空袭!谁也没有动,还照旧的开会。普海春不在租界,我们不管。一个炸弹就可以打死大一半的中国作家,我们不管。

  紧急警报!我们还是不动。高射炮响了。听到了敌机的声音。我们还继续开会。投弹了。二十七架敌机,炸汉阳。

  解除警报,我们正在选举。五点多钟散会,可是被推为检票——我也是一个——及监票的,还须继续工作。我们一直干到深夜。选举的结果,正是大家所期望的——不分党派,不管对文艺的主张如何,而只管团结与抗战。就我所记得的,邵力子,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郁达夫,姚蓬子,楼适夷,王平陵,陈西滢,张恨水,老向,诸位先生都当选。只就这几位说,就可以看出他们代表的方面有多么广,而绝对没有一点谁要包办与把持的痕迹。

  第一次理事会是在冯先生那里开的。会里没有钱,无法预备茶饭,所以大家硬派冯先生请客。冯先生非常的高兴,给大家预备了顶丰富,顶实惠的饮食。理事都到会,没有请假的。开会的时候,张善子画师“闻风而至”,愿作会员。大家告诉他:“这是文艺界协会,不是美术协会。”可是,他却另有个解释:“文艺就是文与艺术。”虽然这是个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绝他,他就作了文协的会员。

  后来,善子先生给我画了一张顶精致的扇面——秋山上立着一只工笔的黑虎。为这个扇面,我特意过江到荣宝斋,花了五元钱,配了一副扇骨。荣宝斋的人们也承认那是杰作。那一面,我求丰子恺给写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丢失在洋车上,使我心中难过了好几天。

  我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并须担任总务组组长。我愿作常务理事,而力辞总务组组长。文协的组织里,没有会长或理事长。在拟定章程的时候,大家愿意教它显出点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规定了常务理事分担各组组长,而不愿有个总头目。因此,总务组组长,事实上,就是对外的代表,和理事长差不多。我不愿负起这个重任。我知道自己在文艺界的资望既不够,而且没有办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无论如何不准我推辞,甚至有人声明,假若我辞总务,他们也就不干了。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点了头。

  七 抗战文艺

  这一来不要紧,我可就年年的连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长沙或别处的计划,连想也不再想了。文协的事务把我困在了武汉。

  文协的“打炮”工作是刊行会刊。这又作得很快。大家凑了点钱,凑了点文章,就在五月四日发刊了《抗战文艺》。这个日子选得好。“五四”是新文艺的生日,现在又变成了《抗战文艺》的生日。新文艺假若是社会革命的武器,现在它变成了民族革命抵御侵略的武器。

  《抗战文艺》最初是三日刊。不行,这太紧促。于是,出到五期就改了周刊。最热心的是姚蓬子,适夷,孔罗荪,与锡金几位先生,他们昼夜的为它操作,奔忙。

  会刊虽不很大,它却给文艺刊物开了个新纪元——它是全国写家的,而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积极的,它要在抗战的大前题下,容纳全体会员的作品,成为文协的一面鲜明的旗帜。消极的,它要尽量避免象战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与近乎恶意的批评,它要稳健,又要活泼;它要集思广益,还要不失了抗战的,一定的目标;它要抱定了抗战宣传的目的,还要维持住相当高的文艺水准。这不大容易作到。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始终没有一篇专为发泄自己感情,而不顾及大体的文章。

  在武汉撤退的时候,有一部分会员,仍停留在那里。他们——象冯乃超和孔罗荪几位先生——决定非至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离开武汉。于是,在会刊编辑部西去重庆的期间,就由这几位先生编刊武汉特刊。特刊一共出了四期,末一期出版已是十月十五日——武汉是二十五日失守的。连同这四期特刊,《抗战文艺》在武汉一共出了二十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庆复刊。这个变动的痕迹是可以由纸张上看出来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报纸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换用土纸了。

  重庆的印刷条件不及武汉那么良好,纸张——虽然是土纸——也极缺乏。因此,在文协的周年纪念日起,会刊由周刊改为半月刊。后来,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为月刊之后,它还有时候脱期。会中经费支绌与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脱期的两个重要原因。但是,无论怎么困难,它始终没有停刊。它是文协的旗帜,会员们决不允许它倒了下去。在武汉的时候,它可以销到七八千份。假若武汉不失守,它一定可以增销到万份以上。销得多就不会赔钱,也自然可以解决了许多困难。可是,武汉失守了,会刊在渝复刊后,只能行销于重庆,昆明,贵阳,成都几个大都市,连洛阳,西安,兰州都到不了。于是,每期只能印五千份,求收支相抵已自不易,更说不到赚钱了。

  到了日本投降时,会刊出到了七十期。文协呢,由文艺界抗敌协会改名为文艺协会,《抗战文艺》也自然须告一结束,于是编辑者决定再出一小册作为终卷;以后就须出文艺协会的新会刊了。

  在香港,昆明,和成都的文协分会,也都出过刊物,可是都因人才的缺乏与经费的困难,时出时停。最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分会曾经出过几期外文的刊物,向国外介绍中国的抗战文艺。这是头一个向国外作宣传的文艺刊物,可惜因经费不足而夭折了,直到抗战胜利,也并没有继承它的。

  我不惮繁琐的这么叙述文协会刊的历史,因为它实在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献。它不单刊露了战时的文艺创作,也发表了战时文艺的一切意见与讨论,并且报告了许多文艺者的活动。它是文,也是史。它将成为将来文学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资料。同时它也表现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读者看到作家们是怎样的在抗战中团结到一起,始终不懈的打着他们的大旗,向暴敌进攻。

  在忙着办会刊而外,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座谈会联谊会。那真是快活的日子。多少相识与不相识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块儿讨论抗战文艺的许多问题。开茶会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资;会中穷得连“清茶恭候”也作不到呀。会后,刚刚得到了稿费的人,总是自动的请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饭食。在会所,在公园,在美的咖啡馆,在友人家里,在旅馆中,我们都开过会。假若遇到夜间空袭,我们便灭了灯,摸着黑儿谈下去。

  这时候大家所谈的差不多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如何教文艺下乡与入伍,一个是怎么使文艺效劳于抗战。前者是使大家开始注意到民间通俗文艺的原因;后者是在使大家于诗,小说,戏剧而外,更注意到朗诵诗,街头剧,及报告文学等新体裁。

  但是,这种文艺通俗运动的结果,与其说是文艺真深入了民间与军队,倒不如说是文艺本身得到新的力量,并且产生了新的风格。文艺工作者只能负讨论,试作,与倡导的责任,而无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间与军队中去。这需要很大的经费与政治力量,而文艺家自己既找不到经费,又没有政治力量。这样,文艺家想到民间去,军队中去,都无从找到道路,也就只好写出民众读物,在报纸上刊物上发表发表而已。这是很可惜,与无可如何的事。

  虽然我的一篇《抗战一年》鼓词,在七七周年纪念日,散发了一万多份;虽然何容与老向先生编的《抗到底》是专登载通俗文艺作品的刊物;虽然有人试将新写的通俗文艺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姜女》与《叹五更》什么的放在一处去卖;虽然不久教育部也设立了通俗读物编刊处;可是这个运动,在实施方面,总是枝枝节节没有风起云涌的现象。我知道,这些作品始终没有能到乡间与军队中去——谁出大量的金钱,一印就印五百万份?谁给它们运走?和准否大量的印,准否送到军民中间去?都没有解决。没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后边,它只能成为一种文艺运动,一种没有什么实效的运动而已。

  会员郁达夫与盛成先生到前线去慰劳军队。归来,他们报告给大家:前线上连报纸都看不到,不要说文艺书籍了。士兵们无可如何,只好到老百姓家里去借《三国演义》,与《施公案》一类的闲书。听到了这个,大家更愿意马上写出一些通俗的读物,先印一二百万份送到前线去。我们确是愿意写,可是印刷的经费,与输送的办法呢?没有人能回答。于是,大家只好干着急,而想不出办法来。

  八 入川

  在武汉,我们都不大知道怕空袭。遇到夜袭,我们必定“登高一望”。探照灯把黑暗划开,几条银光在天上寻找。找到了,它们交叉在一处,照住那银亮的,几乎是透明的敌机。而后,红的黄的曳光弹打上去,高射炮紧跟着开了火。有声有色,真是壮观。

  四月二十九与五月三十一日的两次大空战,我们都在高处看望。看着敌机被我机打伤,曳着黑烟逃窜,走着走着,一团红光,敌机打几个翻身,落了下去;有多么兴奋,痛快呀!一架敌机差不多就在我们的头上,被我们两架驱逐机截住,它就好象要孵窝的母鸡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动那样,老老实实的被击落。

  可是,一进七月,空袭更凶了,而且没有了空战。在我的住处,有一个地洞,横着竖着,上下与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撑住,顶上堆着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空袭,我们入了这个地洞。敌机到了。一阵风,我们听到了飞沙走石;紧跟着,我们的洞就象一只小盒子被个巨人提起来,紧紧的乱摇似的,使我们眩晕。离洞有三丈吧,落了颗五百磅的炸弹,碎片打过来,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我们门外的一排贫民住房都被打垮,马路上还有两个大的弹坑。

  我们没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袭,我们就跑过铁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热,草厚,没有风,等空袭解除了,我的袜子都被汗湿透。

  不久,冯先生把我们送到汉口去。武昌已经被炸得不象样子了。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两次弹。蛇山的山坡与山脚死了许多人。

  因为我是文协的总务主任,我想非到万不得已不离开汉口。我们还时常在友人家里开晚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到空袭解除。邵先生劝我们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你们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脱了!”

  这样,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与肖伯青(文协的干事),便带着文协的印鉴与零碎东西,辞别了武汉。只有友人白君和冯先生派来的副官,来送行。

  船是一家中国的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这是条设备齐全,而一切设备都不负责任的船。舱门有门轴,而关不上门;电扇不会转;衣钩掉了半截;什么东西都有,而全无用处。开水是在大木桶里。我亲眼看见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脚水用完,又倒在开水桶里!我开始拉痢。

  一位军人,带着紧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船上不答应在那里停泊。他耽误了军机,就碰死在绕锚绳的铁柱上!

  船只到宜昌。我们下了旅馆。我继续拉痢。天天有空袭。在这里,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热闹——是热闹,不是紧张。中国人仿佛不会紧张。这也许就是日本人侵华失败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国人的“从容不迫”的道理。

  我们求一位黄老翁给我们买票。他是一位极诚实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年。他极愿帮我们的忙,可是连他也不住的抓脑袋。人多船少,他没法子临时给我们赶造出一只船来。等了一个星期,他算是给我们买到了铺位——在甲板上。我们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们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说甲板上,连烟囱下面还有几十个难童呢。开饭,昼夜的开饭。茶役端着饭穿梭似的走,把脚上的泥垢全印在我们的被上枕上。我必须到厕所去,但是在夜间三点钟,厕所外边还站着一排候补员呢!三峡有多么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见。人太多了,若是都拥到船头上去观景,船必会插在江里,永远不再抬头。我只能侧目看下面,看到人头——头发很黑——在水里打旋儿。

  八月十四,我们到了重庆。上了岸,我们一直奔了青年会去。会中的黄次咸与宋杰人两先生都欢迎我们,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满。这时候重庆已经来了许多公务人员和避难的人,旅馆都有人满之患。青年会宿舍呢,地方清静,床铺上没有臭虫,房价便宜,而且有已经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远客满。我们下决心不去另找住处。我们知道,在会里——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补,是最牢靠的办法。黄先生们想出来了一个办法,教我们暂住在机器房内。这是个收拾会中的器具的小机器房,很黑,响声很大。

  天气还很热。重庆的热是出名的。我永远没睡过凉席,现在我没法不去买一张了。睡在凉席上,照旧汗出如雨。墙,桌椅,到处是烫的;人仿佛是在炉里。只有在一早四五点钟的时候,稍微凉一下,其余的时间全是在热气团里。城中树少而坡多,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一会儿一爬坡,实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东西可真便宜,一角钱买十个很大的烧饼,一个铜板买一束鲜桂圆。好吧,天虽热,而物价低,生活容易,我们的心中凉爽了一点。在青年会的小食堂里,我们花一二十个铜板就可以吃饱一顿。

  文协的会友慢慢的都来到,我们在临江门租到了会所,开始办公。

  我们的计划对了。不久,我们便由机器房里移到楼下一间光线不很好的屋里去。过些日子,又移到对门光线较好的一间屋中。最后,我们升到楼上去,屋子宽,光线好,开窗便看见大江与南山。何容先生与我各据一床。他编《抗到底》,我写我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一点左右才起来。我呢,到十一点左右已写完我一天该写的一二千字。写完,我去吃午饭。等我吃过午饭回来,他也出去吃东西,我正好睡午觉。晚饭,我们俩在一块儿吃。晚间,我睡得很早,他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我们,这样,虽分住一间屋子,可是谁也不妨碍谁。赶到我们偶然都喝醉了的时候,才忘了这互不侵犯协定,而一齐吵嚷一回。

  我开始正式的去和富少舫先生学大鼓书。好几个月,才学会了一段《白帝城》,腔调都摹拟刘(宝全)派。学会了这么几句,写鼓词就略有把握了。几年中,我写了许多段,可是只有几段被富先生们采用了:《新拴娃娃》(内容是救济难童),富先生唱。

  《文盲自叹》(内容是扫除文盲),富先生唱。

  《陪都巡礼》(内容是赞美重庆),富贵花小姐唱。

  《王小赶驴》(内容是乡民抗敌),董莲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时常在陪都演唱。其中以《王小赶驴》为最弱,因为董女士是唱山东犁铧大鼓的,腔调太缓慢,表现不出激昂慷慨的情调。于此,知内容与形式必求一致,否则劳而无功。

  我也开始写旧剧剧本——用旧剧的形式写抗战的故事。这没有多大的成功。我只听说有一两出曾在某地表演过,我可是没亲眼看到。旧剧,因为是戏剧,比鼓词难写多了。最不好办的是教现代的人穿行头,走台步;不如此吧,便失去旧剧之美;按葫芦挖瓢吧,又使人看着不舒服;穿时装而且歌且舞吧,又象文明戏。没办法!

  这时候,我还为《抗到底》写长篇小说——《蜕》。这篇东西没能写成。《抗到底》后来停刊了,我就没再往下写。

  转过年来,二十八年之春,我开始学写话剧剧本。对戏剧,我是十成十的外行,根本不晓得小说与剧本有什么分别。不过,和戏剧界的朋友有了来往,看他们写剧,导剧,演剧,很好玩,我也就见猎心喜,决定瞎碰一碰。好在,什么事情莫不是由试验而走到成功呢。我开始写《残雾》。

  初夏,文协得到战地党政工作委员会的资助,派出去战地访问团,以王礼锡先生为团长,宋之的先生为副团长,率领罗烽,白朗,葛一虹等十来位先生,到华北战地去访问抗战将士。

  同时,慰劳总会组织南北两慰劳团,函请文协派员参加。理事会决议:推举姚蓬子,陆晶清两先生参加南团,我自己参加北团。

  这是在五三、五四敌机狂炸重庆以后。重庆的房子,除了大机关与大商店的,差不多都是以竹蔑为墙,上敷泥土,因为冬天不很冷,又没有大风,所以这种简单、单薄的建筑满可以将就。力气大的人,一拳能把墙砸个大洞。假若鲁智深来到重庆,他会天天闯祸的。这种房子盖得又密密相连,一失火就烧一大片。火灾是重庆的罪孽之一。日本人晓得这情形,所以五三、五四都投的是燃烧弹——不为炸军事目标,而是蓄意要毁灭重庆,造成恐怖。

  前几天,我在公共防空洞里几乎憋死。人多,天热,空袭的时间长,洞中的空气不够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会里,所以没受到什么委屈。五四最糟,警报器因发生障碍,不十分响;没有人准知道是否有了空袭,所以敌机到了头上,人们还在街上游逛呢。火,四面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里跑到冯先生那里去,因为青年会附近全是火场,我怕被火围住。彻夜,人们象流水一般,往城外搬。

  经过这个大难,文协会所暂时移到南温泉去,和张恨水先生为邻。我也去住了几天。人心慢慢的安定了,我回渝筹备慰劳团与访问团出发的事情。我买了两身灰布的中山装,准备远行。此后,我老穿着这样的衣服。下过几次水以后,衣服灰不灰,蓝不蓝,老在身上裹着,使我很象个清道夫。吴组缃先生管我的这种服装叫作斯文扫地的衣服。

  文协当然不会给我盘缠钱,我便提了个小铺盖卷,带了自己的几块钱,北去远征。

  在起身以前,我写完了《残雾》。没加修改,便交王平陵先生去发表。我走了半年。等我回来,《残雾》已上演过了,很成功。导演是马彦祥先生,演员有舒绣文,吴茵,孙坚白,周伯勋诸位先生。可惜,我没有看见。

  慰劳团先到西安,而后绕过潼关,到洛阳。由洛阳到襄樊老河口,而后出武关再到西安。由西安奔兰州,到由兰州榆林,而后到青海,绥远,宁夏,兴集,一共走了五个多月,两万多里。

  这次长征的所见所闻,都记在《剑北篇》里——一部没有写完,而且不大象样的,长诗。在陕州,我几乎被炸死。在兴集,我差一点被山洪冲了走。这些危险与兴奋,都记在《剑北篇》里,即不多赘。

  王礼锡先生死在了洛阳,这是文艺界极大的一个损失!

  九 由川到滇

  从二十九年起,大家开始感觉到生活的压迫。四川的东西不再便宜了,而是一涨就涨一倍的天天往上涨。我只好经常穿着斯文扫地的衣服了。我的香烟由使馆降为小大英,降为刀牌,降为船牌,再降为四川土产的卷烟——也可美其名曰雪茄。别的日用品及饮食也都随着香烟而降格。

  生活不单困苦,而且也不安定。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三年,日本费尽心机,用各种花样来轰炸。有时候是天天用一二百架飞机来炸重庆,有时候只用每次三五架,甚至于一两架,自晓至夜的施行疲劳轰炸,有时候单单在人们要睡觉,或睡的正香甜的时候,来捣乱。日本人大概是想以轰炸压迫政府投降。这是个梦想。中国人绝不是几个或几千个炸弹所能吓倒的。虽然如此,我在夏天可必须离开重庆,因为在防空洞里我没法子写作。于是,一到雾季过去,我就须预备下乡,而冯先生总派人来迎接:“上我这儿来吧,城里没法子写东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陈家桥冯公馆的花园里。园里只有两间茅屋,归我独住。屋外有很多的树木,树上时时有各种的鸟儿为我——也许为它们自己——唱歌。我在这里写《剑北篇》。

  雾季又到,回教协会邀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写以回教为主题的话剧。我们就写了《国家至上》。这剧本,在重庆,成都,昆明,大理,香港,桂林,兰州,恩施,都上演过。他是抗战文艺中一个成功的作品。因写这剧本,我结识了许多回教的朋友。有朋友,就不怕穷。我穷,我的生活不安定,可是我并不寂寞。

  二十九年冬,因赶写《面子问题》剧本,我开始患头晕。生活苦了,营养不足,又加上爱喝两杯酒,遂患贫血。贫血遇上努力工作,就害头晕——一低头就天旋地转,只好静卧。这个病,至今还没好,每年必犯一两次。病一到,即须卧倒,工作完全停顿!着急,但毫无办法。有人说,我的作品没有战前的那样好了。我不否认。想想看,抗战中,我是到处流浪,没有一定的住处,没有适当的饭食,而且时时有晕倒的危险,我怎能写出字字珠玑的东西来呢?

  三十年夏,疲劳轰炸闹了两个星期。我先到歌乐山,后到陈家桥去住,还是应冯先生之邀。这时候,罗莘田先生来到重庆。因他的介绍,我认识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梅先生听到我的病与生活状况,决定约我到昆明去住些日子。昆明的天气好,又有我许多老友,我很愿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机,三个钟头便到了昆明。

  我很喜爱成都,因为它有许多地方象北平。不过,论天气,论风景,论建筑,昆明比成都还更好。我喜欢那比什刹海更美丽的翠湖,更喜欢昆明湖——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象北平万寿山下的人造的那个。土是红的,松是绿的,天是蓝的,昆明的城外到处象油画。

  更使我高兴的,是遇见那么多的老朋友。杨今甫大哥的背有点驼了,却还是那样风流儒雅。他请不起我吃饭,可是也还烤几罐土茶,围着炭盆,一谈就和我谈几点钟。罗膺中兄也显着老,而且极穷,但是也还给我包饺子,煮俄国菜汤吃。郑毅生,陈雪屏,冯友兰,冯至,陈梦家,沈从文,章川岛,段人,闻一多,萧涤非,彭啸咸,查良钊徐旭生,钱端升诸先生都见到,或约我吃饭,或陪我游山逛景。这真是快乐的日子。在城中,我讲演了六次;虽然没有什么好听,听众倒还不少。在城中住腻,便同莘田下乡。提着小包,顺着河堤慢慢的走,风景既象江南,又非江南;有点象北方,又不完全象北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身于一种晴朗的梦境,江南与北方混在一起而还很调谐的,只有在梦中才会偶尔看到的境界。

  在乡下,我写完了《大地龙蛇》剧本。这是受东方文化协会的委托,而始终未曾演出过的,不怎么高明的一本剧本。

  认识一位新朋友——查阜西先生。这是个最爽直,热情,多才多艺的朋友。他听我有愿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马上决定陪我去。几天的工夫,他便交涉好,我们作两部运货到畹汀的卡车的高等黄鱼。所谓高等黄鱼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钱,第二坐司机台,第三司机师倒还请我们吃酒吃烟——这当然不在协定之内,而是在路上他们自动这样作的。两位司机师都是北方人。在开车之前他们就请我们吃了一桌酒席!后来,有一位摔死在澜沧江上,我写了一篇小文悼念他。

  到大理,我们没有停住,马上奔了喜洲镇去。大理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有一条长街,许多卖大理石的铺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苍山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到喜洲镇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图画中。喜洲镇,虽然是个小镇子,却有宫殿似的建筑,小街左右都流着清清的活水。华中大学由武昌移到这里来,我又找到游泽丞教授。他和包漠庄教授,李何林教授,陪着我们游山泛水。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在赶集的时候,能看到许多夷民。

  极高兴的玩了几天,吃了不知多少条鱼,喝了许多的酒,看了些古迹,并对学生们讲演了两三次,我们依依不舍的道谢告辞。在回程中,我们住在了下关等车。在等车之际,有好几位回教朋友来看我,因为他们演过《国家至上》。查阜西先生这回大显身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车,一天便可以赶到昆明。

  在昆明过了八月节,我飞回了重庆来。

  十 写与游

  这时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报馆。青年会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办。

  夏天,我下乡,或去流荡;冬天便回到新蜀报馆,一面写文章,一面办理文协的事。文协也找到了新会所,在张家花园。

  物价象发疯似的往上涨。文人们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难。我们已不能时常在一处吃饭喝酒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里都是空空的。文协呢有许多会员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钱少,也就显着冷落。可是,在重庆的几个人照常的热心办事,不肯教它寂寞的死去。办事很困难,只要我们动一动,外边就有谣言,每每还遭受了打击。我们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们诸事谨慎,处处留神。为了抗战,我们甘心忍受一切的委屈。

  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坏,本来就贫血,又加上时常“打摆子”(川语,管疟疾叫打摆子),所以头晕病更加重了。

  不过,头晕并没完全阻止了我的写作。只要能挣扎着起床,我便拿起笔来,等头晕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这么挣扎着的情形下,八年中我写了:鼓词,十来段。旧剧,四五出。话剧,八本。短篇小说,六七篇。长篇小说,三部。长诗,一部。此外还有许多篇杂文。

  这点成绩,由质上量上说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把病痛,困苦,与生活不安定,都加在里面,即使其中并无佳作,到底可以见出一点努力的痕迹来了。

  书虽出了不少,而钱并没拿到几个。战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这样的:商务的三本(《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因沪馆与渝馆的失去联系,版税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骆驼祥子》,《樱海集》,《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四书,因人间书屋已倒全无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骆驼祥子》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赐传》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樱海集》与《老牛破车》都无机会在渝付印。其余的书的情形大略与此相同,所以版税收入老那么似有若无。在抗战中写的东西呢,象鼓词,旧剧等,本是为宣传抗战而写的,自然根本没想到收入。话剧与鼓词,目的在学习,也谈不到生意经。只有小说能卖,可是因为学写别的体裁,小说未能大量生产,收入就不多。

  不过,写作的成绩虽不好,收入也虽欠佳,可是我到底学习了一点新的技巧与本事。这就“不虚此写”!一个文人本来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定老死盯着钱呢?没有饿死,便是老天爷的保佑;若专算计金钱,而忘记了多学习,多尝试,则未免挂羊头而卖狗肉矣。我承认八年来的成绩欠佳,而不后悔我的努力学习。我承认不计较金钱,有点愚蠢,我可也高兴我肯这样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干出来的。

  有许多去教书的机会,我都没肯去:一来是,我的书籍,存在了济南,已全部丢光;没有书自然没法教书。二来是,一去教书,势必就耽误了乱写,我不肯为一点固定的收入而随便搁下笔。笔是我的武器,我的资本,也是我的命。

  三十一年夏天,我随冯先生去游灌县与青城山。

  我真喜爱青城山。它的翠绿的颜色直到如今还印在我的脑中。三峡,剑门,华山,终南,祁连山我都看过了,它们都有它们的特点,都有它们的奇伟处,可是我觉得它们都不如青城。我是喜安静的人,所以特别喜欢青城的幽寂。

  可惜,我没能到峨嵋去!四川真伟大,有多少奇山异水可看呀!一个人若能走遍了四川,也就够开眼的了!就是在重庆那么乱的山城里,它到底有许多青峰,和两条清江可以作诗料呀!

  我爱花,即使不能去看高山大川,我的案头一年四季总有一瓶鲜花给我一点安慰。梅,各色的梅;腊梅,各种的腊梅;杜鹃,茶花,水仙,菊,和各种的花,都能在街头买到。看着花,我想象着那山腰水滨的美丽,便有些乐不思“离”蜀矣!

  十一 在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个小镇子,离重庆有五十多公里,这原是个很平常的小镇市;但经卢作孚与卢子英先生们的经营,它变成了一个“试验区”。在抗战中,因有许多学校与机关迁到此处,它又成了文化区。此地出煤。在许多煤矿中,天府公司且有最新的设备与轻便铁路。原有的手工业是制造石器——石砚及磨石等——与挂面,现在又添上小的粉面厂与染织厂。

  这里的学校是复旦大学,体育专科学校,戏剧专科学校,重庆师范,江苏省立医学院,兼善中学和勉仁中学等。迁来的机关有国立编译馆,礼乐馆,中工所,水利局,中山文化教育馆,儿童福利所,江苏医院,教育电影制片厂……。有了这么多的学校与机关,市面自然也就跟着繁荣起来。它的整洁的旅舍,相当大的饭馆,浴室,和金店银行。它也有公园,体育场,戏馆,电灯,和自来水。它已不是个小镇,而是个小城。它的市外还有北温泉公园,可供游览及游泳;有山,山上住着太虚大师与法尊法师,他们在缙云寺中设立了汉藏理学院,教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两年,此地遭受了轰炸,炸去许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随炸随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齐美丽了。这是个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庆,百货可以源源而来。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重庆可比。它还有自己的小小的报纸呢。

  林语堂先生在这里买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国的时候,他把这所房交给老向先生与文协看管着。因此,一来这里有许多朋友,二来又有住处,我就常常来此玩玩。在复旦,有陈望道,陈子展,章靳以,马宗融,洪深,赵松庆,伍蠡甫,方令孺诸位先生,在编译馆,有李长之,梁实秋,隋树森,阎金锷,老向,诸位先生;在礼乐馆,有杨仲子,杨荫浏,卢前,张充和,诸位先生;此处还有许多河北的同乡;所以我喜欢来到此处。虽然他们都穷,但是轮流着每家吃一顿饭,还不至于教他们破产。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来到北碚,写长篇小说《火葬》,从这一年春天,空袭就很少了;即使偶尔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象在重庆那样跑许多路。

  哪知道,这样一来可就不再动了。十月初,我得了盲肠炎,这个病与疟疾,在抗战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价米,里边有许多稗子与稻子。一不留神把它们咽下去,入了盲肠,便会出毛病。空袭又多,每每刚端起饭碗警报器响了;只好很快的抓着吞咽一碗饭或粥,顾不得细细的挑拣;于是盲肠炎就应运而生。

  我入了江苏医院。外科主任刘玄三先生亲自动手。他是北方人,技术好,又有个热心肠。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个钟头才找到盲肠。我的胃有点下垂,盲肠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来似的。经过还算不错,只是外边的缝线稍粗(战时,器材缺乏),创口有点出水,所以多住了几天院。

  我还没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庆。只好教他们上北碚来。我还不能动。多亏史叔虎,李效庵两位先生——都是我的同学——设法给他们找车,他们算是连人带行李都来到北碚。

  从这时起,我就不常到重庆去了。交通越来越困难,物价越来越高;进一次城就仿佛留一次洋似的那么费钱。除了文协有最要紧的事,我很少进城。

  妻絜青在编译馆找了个小事,月间拿一石平价米,我照常写作,好歹的对付着过日子。

  按说,为了家计,我应去找点事作。但是,一个闲散惯了的文人会作什么呢?不要说别的,假若在从武汉撤退的时候,我若只带二三百元(这并不十分难筹)的东西,然后一把捣一把的去经营,说不定我就会成为百万之富的人。有许多人,就是这样的发了财的。但是,一个人只有一个脑子,要写文章就顾不得作买卖,要作生意就不用写文章。脑子之外,还有志愿呢。我不能为了金钱而牺牲了写作的志愿。那么,去作公务人员吧?也不行!公务人员虽无发国难财之嫌,可是我坐不惯公事房。去教书呢,我也不甘心。教我放下毛笔,去拿粉笔,我不情愿。我宁可受苦,也不愿改行。往好里说,这是坚守自己的岗位;往坏里说,是文人本即废物。随便怎么说吧,我的老主意。

  我戒了酒。在省钱而外,也是为了身体。酒,到此时才看明白,并不帮忙写作,而是使脑子昏乱迟钝。

  我也戒烟。这却专为省钱。可是,戒了三个月,又吸上了。不行,没有香烟,简直活不下去!

  既不常进城,我开始计划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一百万字,我想,能在两年中写完;假若每天能照准写一千五百字的话。三十三年元月,我开始写这长篇——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头昏与疟疾时常来捣乱。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只写了三十万字。这篇东西大概非三年写不完了。

  北碚虽然比重庆清静,可是夏天也一样的热。我的卧室兼客厅兼书房的屋子,三面受阳光的照射,到夜半热气还不肯散,墙上还可以烤面包。我睡不好。睡眠不足,当然影响到头昏。屋中坐不住,只好到室外去,而室外的蚊子又大又多,扇不停挥,它们还会乘机而入,把疟虫注射在人身上。“打摆子”使贫血的人更加贫血。

  三十三年这一年又是战局最黑暗的时候,中原,广西,我们屡败;敌人一直攻进了贵州。这使我忧虑,也极不放心由桂林逃出来的文友的安全。忧虑与关切地减低了我写作的效率。十二望北平

  三十三年四月十六日,文协开年会。第二天,朋友们给我开了写作二十年纪念会,到会人很多,而且有朗诵,大鼓,武技,相声,魔术等游艺节目。有许多朋友给写了文章,并且送给我礼物。到大家教我说话的时候,我已泣不成声。我感激大家对我的爱护,又痛心社会上对文人的冷淡,同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加长,而碌碌无成,不禁百感交集,无法说出话来。

  这却给我以很大的鼓励。我知道我写作成绩并不怎么好;友人们的鼓励我,正象鼓励一个拉了二十年车的洋车夫,或辛苦了二十年的邮差,虽然成绩欠佳,可是始终尽责不懈。那么,为酬答友人的高情厚谊,我就该更坚定的守住岗位,专心一志的去写作,而且要写得更用心一些。我决定把《四世同堂》写下去。这部百万字的小说,即使在内容上没什么可取,我也必须把它写成,成为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

  三十三年的战局很坏,我可是还天天写作。除了头昏不能起床,我总不肯偷懒。这一年,《四世同堂》得到三十万字。

  三十四年,我的身体特别坏。年初,因为生了个小女娃娃,我睡得不甚好,又患头晕。春初,又打摆子。以前,头晕总在冬天。今年,夏天也犯了这病。秋间,患痔,拉痢。这些病痛时常使我放下笔。本想用两年的功夫把《四世同堂》写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只写了三分之二。这简直不是写东西,而是玩命!

  抗战胜利了,我进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协既是抗敌协会,理当以抗战始,以胜利终。进城,我想结束结束会务,宣布解散。朋友们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关门。他们都愿意把“抗敌”取销,成为永久的文艺协会。于是,大家开始筹备改组事宜,不久便得社会部的许可,发下许可证。

  关于复员,我并不着急。一不营商,二不求官,我没有忙着走的必要。八年流浪,到处为家;反正到哪里,我也还是写作,干吗去挤车挤船的受罪呢?我很想念家乡,这是当然的。可是,我既没钱去买黑票,又没有衣锦还乡的光荣,那么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写了一首“乡思”的七律,就拿它结束这段“八方风雨”吧:

  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翔角斜;

  无限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于四川北碚载一九四六年四月四日至五月十六日北平《新民报》